下午四点多钟,家驹在家里洗漱,以备精神焕发地去会贾小姐。他在那里洗脸,二太太捧着毛巾一旁侍候。家驹脸上带着水,侧着脸说:“我是这样说,并没让你这样做。”
二太太低着头:“你说得对,女人最大的武器是温柔。家驹,以前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无所谓什么原谅。咱俩本来不认识,两个生人突然在一起生活,相互不适应这很正常。”说着继续洗脸。
二太太表情更加温顺:“晚上回来吗?”
“还不一定,看客人是不是去崂山或者打不打麻将。我尽量回来。”家驹接过手巾来擦,接手巾的一刹那,嘴角有一丝胜利的微笑。
家驹往脸上抹雪花膏,二太太先期来到梳妆台前,拿好头油预备着。家驹坐在梳妆台前,二太太递上头油之后,又去衣橱里取出领带捧在手里。
“家驹,咱什么时候回张店?我好给咱爸咱妈买点礼物。要走就得快走,我的肚子再大了就不方便了。”
让二太太这一温柔,家驹有些惭愧,打好领带之后,双手放在二太太的肩上。二太太就势伏在他胸前:“你答应我,别再去找欧桂花,她不是好人。”
家驹借着搂住她的机会,抬起手来看了一下手表:“六哥说得对,得留着钱干大事业,不能再乱花钱。”
二太太在他怀里说:“我当初是让你的风度给迷住了,不管你家里是不是有太太,无意中伤害了你张店家里的太太。以后我就叫她大姐吧,反正她也比我大。当初我想嫁给你,我爸妈都反对,但是我爱你,谁也不能阻止我。可是欧桂花就不一样了,她是看见你的钱,是冲着你是大华染厂的东家来的。现在大华比以前有名,还上了电台,她更不会放过你。家驹,我给你生第一个孩子,这是咱俩爱情的结晶,是纯洁的。”
家驹的眼珠乱转,随声应付:“是纯洁的,第一个孩子……”家驹想走,但当时的情势又使他不能生硬地离开,就借势拿烟,推开了二太太。
家驹点着烟,在餐桌前坐下来。二太太冲着外面轻唤:“小红,先生的咖啡好了吗?”
小丫头端着咖啡过来放下。二太太问:“你还吃点点心垫垫吗?”
“不用了,这就走。”
二太太对丫头说:“那你去吧。”丫头出去了。她出来门,捂着嘴笑。
家驹抽着烟说:“咱爹那里倒是不用买什么礼物。只是你自己多带点衣服。张店是个县城,虽说旁边就是洪山煤矿,可是冬天不兴生炉子,怕你一下子受不了。你没在乡下或者县城里生活过,去体会一下,也是有好处的。”
二太太把手放在家驹的手上:“咱爸咱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他们都不怕冷,我更没事。我回去以后好好的,让二老高高兴兴的,和大姐也搞好关系。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家驹,当初你一登上讲台,我就看傻了,你穿着白西装,那么潇洒。你讲的什么我全没听见,光看你了。我现在得到了你,我要好好珍惜,不让别人来碰你,你是属于我的,家驹,你永远是我梦里的白马王子……”
家驹怕缠绵下去一时难脱身,就看表,佯装惊异:“哟,我可得走了。”说着站起来。
洋车等在院门口,他下楼上了车,回头望时,见二太太正从窗口处,甜蜜地笑着向他招手。家驹忽然觉得自己很虚伪。
临海大酒店是一座三层的楼,是走了样的西式建筑,门前有柱子也有白石拱顶,本是想豪华,但这一弄看上去倒像个西洋的中学。
家驹穿着灰西装来到门口,门童把门拉开。虽说是中餐馆,但那些服务生倒是西式打扮,短立领的白制服,带着牙线的紫红裤子,头上还扣着顶浅筒帽。如果说饭店像中学,那这门童就是中学乐队的号手。
家驹遵循西洋传统,手里还拿着一簇花,以康乃馨为主,加配石楠竹及苏铁,看上去像求婚。他进门之后两眼乱找。门童问:“是大华染厂的卢董事长吗?”家驹一愣,随之说是。
门童说:“贾小姐让你在餐厅六号台等她,她一会儿就下来。这边请,卢先生。”门童把手伸向前方,引导航向。
家驹没动,站在原地问:“她住在这儿?不是不让元亨……”
门童说:“对,住201房。贾小姐说你也可以直接上去。先生要上去吗?”
家驹想了想,还是跟着门童去了餐厅。
吕登标从结账台上回过身来,看着家驹走去,捂着嘴乐。
这餐厅靠着海,家驹点上支烟慢慢抽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向上推了一下眼镜,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嘴角上,有一丝笑意。那束花躺在餐桌上,等着被献出去,然后再回来。
家驹背对着餐厅门口,但当贾小姐出现时,他从周围人们的目光里,就知道身后出了情况。他从容地转过身,随之站了起来,脸上出现了惊异和喜悦。
贾小姐妩媚地笑着,向家驹款款走来。她胯骨很宽,人也高大,长发披肩卷曲。下身穿着米黄色的马裤,小腿侧部是一排扣子,半截小腿套在棕红马靴里。上身是银灰色的东洋绸灯笼鼓袖的衬衫,束在腰里。还扎着三指宽的水手皮带。她这一身行头,衬得餐厅里其他几个新式女性保守委顿,光彩全无,像是夏天太阳底下的电灯。
家驹伸手拿过那束花,笑笑,献上。
贾小姐先闻闻花,随之嫣然一笑:“卢先生久等了。”伸过手来让家驹亲吻。家驹没想到她这套西洋路数如此地道,稍一停顿,一是意外,再就是怕周围的人嗤笑。但那有红指甲的手就在那里,他已经退路全无,于是躬身轻吻手背:“贾小姐真是楚楚动人。”
贾小姐轻描淡写地勾了他一眼:“谢谢。打动卢先生可不容易。”家驹拿起菜单,推了推眼镜正要点菜,贾小姐从上边一把拿了过去:“不用点了,今天我请卢先生,已经安排好了。”她象征性地回脸对服务生说:“上菜吧!”服务生深鞠一躬,去了。
二人相对而笑,脉脉含情,眉来眼去。春天似乎不只在外边。一个涨潮的海浪打在窗上……
家驹脱掉西装,另一个服务生马上接过去,同时把衣撑伸入西装的肩,反叠过来,十分地道。
家驹卷起白衬衫重新坐好,用手撑住台边,正式进入操练状态。
贾小姐看到了家驹手腕上的方形手表:“这手表真别致,浪琴?”说着就拿住了家驹的手。家驹的表情出现浅层次的慌乱,忙给贾小姐更正:“摩凡陀。是上学的时候买的。”
贾小姐点点头,把家驹的手放回原处。大面积的侵占转为小范围的骚扰——用手指轻抚。家驹深谙此道,亦将手放在她的手背上,做原地运动。他不由得喟然长叹:“知己——红颜——春日——海天,这才是新式的四具美!”
贾小姐虽是穿着新派,但那文化水准未必听得懂家驹的话。家驹见周围的人向这边看,不等贾小姐的恭维到来,就说:“speakinenglish,please?(请用英语好吗?)”
贾小姐笑笑:“我的英语还不足以与卢先生交谈。”贾小姐看他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笑着,笑得很甜蜜遥远。她也没让家驹把手拿开,听任他私下里抚慰。
菜上来了。贾小姐缩回手来:“菜上来了。”
另一个服务生用盘子端过一瓶红酒,请家驹鉴定。家驹拿过来看看瓶贴:“scotchwhisky(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比中国白酒都猛烈。”
贾小姐甜蜜地挑衅:“卢先生怕吗?”
家驹笑笑,表示这不过是小场面,自己不怕。
服务生把酒往杯里灌,家驹看看酒杯,再看看服务生:“boy(男孩,在餐厅中专指服务生),这酒不能倒这么多。”
服务生刚想停下,贾小姐说:“倒吧,这是中国。”
家驹也承认贾小姐说的是实情,就由着服务生倒了大半杯。
二人举起酒,在眼前深情一停,碰杯。
登标手扒着餐厅的门边,脸也贴在门边上,把两道目光使劲伸将进去。看着家驹和贾小姐轻声说笑,鼓鼓捣捣,他满脸艳羡,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垂头丧气。
这时,海边华灯初放。
旁边小桌上的一对新式男女自知抵不住这对近邻,站起来走了。路过时,那男的还向家驹他俩轻轻躬身。
贾小姐铲一只海参要喂家驹,家驹看看四周,想接过勺子自己吃,贾小姐向旁边一躲。家驹无奈,就像被形势所迫的证券交易商,稀里糊涂地赶紧张口吞进。
贾小姐喝了几杯酒,脸颊潮红温烫,人也显得更妖冶动人。她问家驹:“你在国外那么久,怎么没带一个洋小姐回来?”家驹的烟飘近她,她厌嫌而又妩媚地用手驱赶。
家驹借势出击:“那时候老实,只知道家里给订了亲,所以没往这方面想。唉!是不是很傻呀?”
贾小姐一歪头:“现在后悔了?”
家驹笑笑:“无所谓后悔,现在想找个洋小姐也不是难事,只是中国女人已经够好了。”说时,眼睛盯向贾小姐。
贾小姐抿嘴一笑,把酒再举起……
天黑实了,再也看不见外边,那瓶酒也喝完了。家驹的脸上出了油光。
服务生又拿着一瓶酒过来,躬身问贾小姐:“小姐,还要打开吗?”
家驹已有醉意,左肘枕着台面,右手在头上摆:“思雅,今天就这样吧。别再开了,我行了,再有一小杯就醉了。”
服务生拿着酒走了。
贾小姐两眼放亮光:“卢先生醉了?”
家驹索性跃出战壕:“光这酒还不要紧,主要还有你这人。良宵美宴,海景佳人,真是人生一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天之约,是一个灿烂的记忆,它会在我人生的阅历中闪着光芒,让我终生难忘。”说罢又把头垂回去。
贾小姐看着他的头顶笑:“家驹,我也一样。‘舍家趁夜随君往,何惜红颜当酒垆。’古人都那么浪漫,我们……”
家驹一听这话,酒减了一些:“是这样,有时是要放弃一些东西。我们走吧,再这样下去,我大概会此情难抑。思雅……”
贾小姐本想去挽家驹,可他却真的自己站了起来。贾小姐笑笑:“你这是有酒做着防护,说出一些心里话。”
家驹已经完全暴露,也就只能承认现实:“一切都是随遇而安。”说着搀着贾小姐堂而皇之地向外走。
他俩相携着走向餐厅门口,那束花被遗落在桌上。
家驹搀着贾小姐来到楼梯口——其实他俩是相互倚着,才不至于全摔倒。她借醉撒娇,把头倚在家驹的肩上,闭着眼命令:“送我上楼!”
家驹搀着她上楼。
服务生帮他们打开门,家驹搀着她进了房间。这是一个套间,外面有沙发。家驹想扶她坐下,刚往沙发那里走,贾小姐就下达了下步的行动指示:“扶我去床上!”
家驹扶着她到床边,看样子是想渐渐松手扶着她躺下,这时,贾小姐由侧转正,抱定了家驹,二人缓缓地倒下去。
一阵热烈的忙……
序曲过后,贾小姐闭着眼交代下一步的工作:“把靴子脱下来……”
登标连蹦带跳地奔下楼,绸褂子衣襟向后飘着,飞奔出酒店。
账房有三十多岁,站在柜台里笑了。
大华染厂的伙房就是餐厅,那边的大锅里热气缕缕袅袅,屋中央吊着一盏小电灯,衬得屋里昏暗。十几张粗木桌子,围坐着一些工人。寿亭蹲在板凳上和工人一起吃饭。他光着膀子,左手里是个大窝头,右手端着黑碗喝稀饭。中间是一大盘子咸菜。吴先生坐在寿亭旁边,吃得较斯文。
登标擦着头上的汗,走到寿亭身后,神秘地说:“掌柜的。”
寿亭侧回头,然后夹了一下子咸菜放在稀饭上,和登标一起出来。
登标喘着:“掌柜的,东家和大洋马上了楼。”
寿亭把碗放在窗台上:“噢,你看见了?”
“嗯,我亲眼看见的。”
寿亭乐了:“你估摸着能弄出点实事来?”
登标也笑了:“掌柜的,你是没见,那大洋马太馋人了。我说不出她那股子味来。这么说吧,别说东家,就是你,掌柜的,兴许也扛不住她。”
寿亭又气又乐:“去你娘的,我扛什么呀!人家又没找我。登标,你说,她为什么舍身陪东家?”
登标摇头。
寿亭接着嘱咐:“这事,对谁也不能说,特别是年下回家,更不能对你表姐说。买卖人,这种事儿免不了。”
登标:“掌柜的放心,我不说。说了之后我翠表姐更伤心。掌柜的,你说,东家咋那么招女人喜欢呢?”
寿亭笑笑:“这是让咱们给比的。你看咱这些人,土了巴叽的。东家和咱们比起来,就像谷子地里蹿高粱,人家能看不见?”
登标点头,认为说得有道理。
寿亭忽然醒悟:“快,快去给二太太送信儿,就说东家陪客商打麻将,今天晚上兴许回不来。送完了信,你再去宾馆门口守着,别让东家回了家。要是一旦弄到两岔里去,二太太还得来找我闹。”
登标为难:“你是说东家能在那里住一夜?”
寿亭笑了:“一夜不一夜说不准,反正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你先去守着吧。”
“他要是夜里在那里住下,我也一直守着?”
寿亭一瞪眼:“怎么着?要不你去车间干活,我另让人去?”
登标见势不好,没敢说别的,撩起衣襟擦擦汗,走了。
寿亭回手从窗台上端过稀饭,笑着摇摇头。吴先生跟出来了:“掌柜的笑什么?”
寿亭说:“美人关,美人关,连皮带肉地往下粘。没治!我说老吴,你说这大洋马为什么热咱东家?”
老吴很外行地摇摇头:“掌柜的,这事儿你都弄不懂,我就更别说了。你要是说做账嘛——”
寿亭打断他:“我又没问你账。我是想,这大洋马不缺吃不缺穿的,这是想干什么呢?难道是‘王司徒用计间董吕,凤仪亭吕布戏貂婵’,想离间我和东家?”
老吴说:“掌柜的,甭管谁戏谁了,这回你可得摁着。东家已经有俩貂婵了,再弄回一个去,咱年下怎么见老东家?我现在就犯愁。”
寿亭端过窗台上的饭碗,对老吴说:“不管怎么着了,明天咱就知道了。这一时里,东家是山顶上的碌碡往下滚,想刹也刹不住了。”
早上,贾小姐走进元亨染厂的明祖办公室。明祖站起来,下意识地在贾小姐身上找受伤线索:“怎么样?”
贾小姐坐下:“什么怎么样?”
明祖赶紧赔笑脸:“我说那方子。”
贾小姐审视着自己的手背:“还有些周折。”
明祖凑过来:“噢?现在还不行?”
贾小姐保持原姿势:“那方子是陈六子自己配的,投料的时候谁也不让看。”
明祖有点急:“这么说咱白陪他……”
贾小姐抬起眼来:“白陪什么?净胡思乱想。卢家驹去要了,他说问题不大,等会儿给个信儿。”
明祖退回来:“这方子是一个工厂的命根子,怕是不那么简单。”
贾小姐说:“什么不简单?东家说了掌柜的就得听。我看陈六子离开卢家驹,自己也没法儿干。”
明祖笑笑:“我看卢家驹要不来那方子。等会儿你给他打电话,看看咱俩谁说得对。”
阳光从南窗里射进来。寿亭在办公室,与吴先生对账。吴先生合上账本夹在腋下,说:“掌柜的,你好几天没睡觉了,还是先睡一会儿吧。”
寿亭揉揉眼,点上支烟:“老吴,咱只有一趟槽子,就是白天黑夜不停地干,也不到孙明祖的四分之一。趁着现在卖得好,多挣点儿钱,回头咱再上一套机器。你把钱拢一下,回头让东家先和德和洋行聊聊,怎么着也得再上套机器。就是上套机器,也得用四五年才能撵上元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