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进来了,形态有些垮,眼神躲躲闪闪,不敢正视寿亭。他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就想去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寿亭笑着问:“才一夜就扛不住了?”
家驹摆摆手:“六哥,别提了,我遇上难事了。”说着坐到他那椅子上,把寿亭的烟缸拉过来。
寿亭站起来:“怎么着?大洋马想嫁给你?”
家驹点烟:“那倒简单了。老吴,你先出去一下。”
老吴看看家驹,眼里带着乐子走了。
家驹看着老吴带上了门,站起来凑到寿亭跟前:“六哥,我作了大孽了!”
寿亭也紧张:“怎么了,快说,你他娘的快说呀!”
家驹摇摇头:“唉,六哥,大洋马要咱染布的方子。”
“什么?”寿亭的眼瞪圆了。
家驹不敢抬头:“我知道她请我吃饭准没好事,可没想到这一手。都怨我,喝了口酒。”
寿亭气得在屋里乱转,像是上了发条:“你知道吧?那是咱的命!这孙明祖也忒不是玩意了,这是刨咱的祖坟呀!你他娘的也没数。你先问准了什么事,然后再脱裤子啊!你倒好,不管什么后果,你先把事办了。”他指着家驹,“你说,这怎么办吧?”
家驹已泄劲:“不给她也就是了,我回头给她点钱。”
寿亭又在屋里转了两圈,更加愤怒:“放屁!大洋马是元亨的股东,咱俩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住着自己的小洋楼,一般的小钱根本看不到眼里。好,咱给大钱,可这老吴是你爹派来的,这钱他能给?就算能给,这也忒贵了,比娶仨姨太太都贵。”
家驹下巴落到最低:“是她自己主动勾的我,就是不给她钱,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寿亭又气又乐:“现在是……都把我气糊涂了。她要的不是钱,是方子。你没说这方子只有我自己知道?”
家驹还是不敢抬头:“说了,她让我向你要,还说让我再给她挖个懂行的伙计。”
寿亭逼近他:“你答应了?”
家驹向后退守:“在那个时候,好比在泰山的十八盘上,想站也站不住。我什么都忘了。”
寿亭一跳坐到桌子上,口气突然松下来:“家驹,你没问问她厂里要不要我?你娘也不知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家驹脸上淌下黄汗,手垂着:“六哥,要不我先回张店躲上一个月?”
寿亭又从桌子上下来:“家驹,咱给布铺里让利,让你在渤海大酒店截客商,事儿巧,正好赶上学生游街,咱这买卖才算缓过苗儿来。你倒好!真是没用,没打着兔子反倒崩瞎了自家的眼。”
家驹站立在原处独自忍受,等待最后结果。
寿亭接着说:“家驹,孙明祖那么喜欢大洋马,可没收她当姨太太,就是为了把她用到买卖上。人家美人儿都能舍出去,这买卖还能干不好?咱给布铺里的那点好处,他用不了几天就能弄明白。就算咱当时有点名,可栈桥牌是多年的老字号,元亨厂又大,想把咱干挺了还不是很容易?咱的长处就是布色好,这是我多年摸索出来的,这是咱的命呀!家驹!祖宗!现在你睡了大洋马,咱就是死赖着不给方子,她也不能把咱怎么样。可是,家驹,那咱可成了无赖了。你可是留学生呀!”寿亭这时眼睛乱转,嘴角上也渐出笑意,气不如刚才足了。
家驹抬起头来:“那我怎么办,六哥?”
寿亭在屋里来回走:“这孙明祖也忒不是东西了,使出这样的毒计。我怎么事先没想到呢!”
吴先生进来了,只是进来一步,不敢深入:“掌柜的,楼下有东家的电话。”
家驹问:“什么人打来的?”
吴先生看看寿亭,然后对家驹说:“是个女的。”
“不接!”家驹烦躁地摆手。
寿亭一伸手:“慢!接!看看她说什么。”
“她准是问那方子。”
“给她!慢!给了她咱怎么办呢?不过,人得有信用,特别是对女人。我还有一套备用的,咱还能让她撵不上。家驹,这是我十几年的心血呀!去,答应人家吧。人家大洋马也是有名有姓的主儿,也是青岛数得着的美人儿,人家哼哼唧唧地陪了你一晚上,是得给人家点东西。去吧,接电话,方子伙计都给。”
家驹用手绢抹一遍汗,想谢寿亭又不敢,头颅保持着原来的角度转身出去了。老吴跟在后面。寿亭大喊:“老吴,你回来!”
老吴表情痛苦:“掌柜的,真给她那方子?咱……”
寿亭抬手打断他,叹口气:“唉,要不有什么办法?你去车间,把那——”寿亭想着,“把王长更叫来,人家不仅要方子,还让给她个伙计。这回倒利索。”
老吴说:“掌柜的,这王长更可是挺能干呀!”
寿亭也无奈:“就这么着吧!”
贾小姐在明祖办公室里打电话。明祖站在她后面,身子前倾,努力想听清通话内容。
贾小姐放下电话:“办好了,陈六子同意给方子,家驹还给挖了伙计。这下行了吧?”
明祖刚想高兴,转而思忖:“这陈六子怎么这么大方?不对,他准捣鬼,肯定捣鬼。我听赵东初说过,这陈六子脑子极快,贼心跟最多。不行,这事得慎重。”
贾小姐哼了一声:“慎重什么?咱又不是拿来就用,咱得翻来覆去地试,真行咱才用,不行咱还用呀!我说过了,家驹是东家,陈六子是掌柜的。东家说什么掌柜的能不听吗?家驹让着陈六子,是图省心,大事还是家驹说了算。”
明祖摇摇头:“他这东家要真能这样干,我看这大华染厂撑不了几天。陈六子投错了主儿喽!”
家驹回到寿亭办公室,眼里含着泪,嗫嚅道:“六哥,都怨我……”
寿亭摆摆手:“嗨,事儿出了,说什么也晚了。我让老吴去叫王长更,人家不是还要个伙计吗,给他个好的。”
家驹又想道歉,寿亭止住他:“家驹,以后看着谁好,咱直接娶过来,别招猫惹狗的,弄不好更贵。”
王长更进来了,寿亭示意他稍等。“家驹,你这一夜也没闲着,陪着客商打了一夜麻将,那也不是个轻快活儿,早回去歇歇吧。我得给长更交代几句,去了把布给人家染好。”
家驹犹豫了一下,出去了。
寿亭让长更坐到桌前。这小伙子有二十四五岁,剃着光头,两眼挺大,挺机灵。
寿亭过去关上门,又拉了一下门,确认已关好。
二人低声密谋……
“长更,你明天早晨跟着东家去元亨,办完了事你就回周村,我这就让人给柱子写信,过了年你再回来。”
长更点头:“掌柜的放心,这事我能办好。”寿亭拿过桌上的三包东西:“这三包东西你拿着,方子我给东家。这元亨染厂我去过,他有个样子槽。他得了咱这新方子肯定不敢大批染,他要先在样子槽里试着染样子。你记着,在水又烫手又不太烫手的时候,再下这东西。不能让人看见。千万记着,早下晚下都不行。他连染上三次心里有底了,才敢大批染。如果他三次以后还试染,你就回来再拿几包。一般不会超过三次。”
长更问:“他要开了大机器那我怎么办?还往里放这东西吗?”
寿亭听了哈哈大笑……
第二天早上,孙明祖在办公室里和家驹说话。贾小姐在一边坐着,不住地用眼瞟家驹。明祖表情混乱。
明祖说:“我去车间看看。”说着,不等家驹反应,出去了。
贾小姐一见明祖退出,就朝家驹走来。家驹下意识地进入防守状态。贾小姐过来搂住他:“亲爱的。”家驹慌神,忙推开她:“不行,明祖进来怎么办?”
贾小姐虽说是舍身取配方,但也是真挺喜欢家驹。她人太大,坐在家驹的腿上高出一截,很不方便继续操练,于是就下来,拉家驹去长沙发上坐,然后拿过家驹的脸来就吃。家驹见其浓情似火,也不能拒绝,只得应对,但是少了些英勇。稍后,贾小姐提出一个周期性的可行性计划:“咱们每个礼拜见一次好吗?家驹,我是真的喜欢你。”
家驹说:“我也很喜欢你。可我觉得咱俩的来往是不纯洁的,我已经很自责了。”
车间里,李先生像个药房里的伙计,一边看着方子,一边让那几个伙计称这称那。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
王长更伸手试水温,一包东西倒进去。
明祖过来了,长更上去就鞠躬:“东家好!”
明祖对李先生说:“你看看,人家卢先生的伙计多有规矩。长更,以后在元亨,你就是第二主机。”说着,把手放到长更肩上,“我绝对亏待不了你,让你在这里干一年,顶在大华干三年。好好干,咱真发了大财,你一样是股东。”
长更再鞠躬:“全靠东家养活。”
明祖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元亨染厂虽然大,但环境和大华差不多,也是黑乎乎的,热气腾腾,那硫酸味呛得明祖打了两个喷嚏。李先生忙过来说:“董事长,你回去吧。这里的硫酸味道太浓,你受不了。我烘干完了立刻送上去。”
明祖又到槽子边上看了看,转身走了。
办公室里,家驹又回到了单人沙发里,贾小姐坐在扶手上。家驹多次让她下来,她搂着家驹就是不肯,一会儿亲家驹的头一下子,惊得家驹直看门:“快下来,明祖别一步进来喽!”
贾小姐又亲了他一下:“进来了怕什么,我又不是他的。”尽管这样说,还是下来坐到另一只沙发上。
家驹长出了一口气:“唉!真是一刻值千金,我没让陈掌柜的骂死。”
“你还怕他?那个土孙?”
“不是怕。这方子是人家的,当初入股算成了股本,让我拿出来给你,人家肯定不高兴。好在陈掌柜的还有备用的,这才把这老方子给了我。”
贾小姐立刻收敛温柔:“你把那个方子也要来。”
家驹冷冷地说:“思雅,行了,我也得吃饭哪!大华也得发展呀!别说陈掌柜的不能给,就是能给,我也不同意。以后咱再来往,就是风月友谊,别再和买卖掺和到一起好吗?”
贾小姐对家驹下一步的工作方针还没表态,明祖已经在敲门了,她站起来过去把门打开。明祖进来了,冲着家驹胡乱表示。
李先生拿着一块布进来了,明祖赶紧站起来看。
李先生说:“真是不错,和大华的布样一模一样。”说着拿着另一块布样进行比对。
家驹成了内行:“你这是急着看样子,烘干急了点,要是正常烘干,可能还鲜亮。”
明祖兴高采烈:“好好,再染遍样子。”
李先生走了,明祖拿着那块布爱不释手。贾小姐和家驹用眼交流。
明祖放下布样,过来拉住家驹的手:“卢先生,你回去替我谢谢寿亭,改天我请他吃鱼翅席。这可帮了我大忙了。”
贾小姐把二郎腿拿下来,准备送客。
寿亭在办公室里嘿嘿独笑,然后转成了哈哈大笑。
家驹进来了:“六哥,你在笑什么?”
寿亭收住笑声:“我笑什么?笑有你这样的东家。你腾着云,驾着雾,什么都敢答应。”
家驹尴尬地傻笑:“你把咱那方子给了元亨,咱以后怎么办?”
寿亭脸一沉:“怎么办?等死呀!年下回去我要是给你爹说了这一段儿,兄弟,你就在张店趴着吧!”
家驹慌忙说:“六哥不会,六哥不会。都怨我,都怨我。那洋酒也太厉害,比你喝的那‘烧刀子’还厉害。这人哪,不能喝酒,一喝上酒,什么都忘了。唉,还是古人说得对,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你是英雄?有你这样的英雄?”
家驹忙更正:“我是说,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我呢!”
寿亭坐回去:“家驹,刚才我在想,幸亏你没赶上前清。要是在前清,你再干李鸿章那个差使,那才热闹呢!”
家驹见寿亭的情绪有好转,也就松弛下来,接着话头说:“我比人家差远了,李鸿章敢往英国外交部的红地毯上吐黏痰,我可不敢。”说完自己带头笑起来。
寿亭拿过两张报纸扔给家驹:“这报纸两天没念了。你昨天是鹁鸽抱着窝进来了黄鼬——惊了蛋儿。今天你又出使元亨。这两天的报纸一块念,补上。”
家驹见一切恢复正常,表情也轻松了,清了清嗓子:“先念外头的事儿,还是先念青岛的事儿?”
寿亭点上烟,指示道:“先捡着和咱染厂沾点儿边的念,随后再念那些用不大着的。至于那些娶媳发丧,还有那些獾生了个狗之类的狗屁新闻,今天就省了吧!”
明祖和贾小姐正在亲昵,有人敲门,明祖站起,整顿一下,喊道:“进来!”
李先生又拿着布样进来:“东家,挺好,这回烘干稍微慢了一点,真是更鲜亮。”
明祖拿着布看,稍顿,他问:“李先生,他那方子和咱们有什么不一样?”
李先生想了想:“区别相当大,根本就不是一路。咱是纯色为主,加色辅助。陈六子这方子全是中间色,多色调配,找不出哪一个为主来。我在另一个小槽里试了一下,稍微有点出入都不行。另外就是他添了点助色剂。我觉得,这是他和咱最不一样的地方。一般染蓝,一加助色剂就偏黑。他这个不添助色剂,那颜色就在上头浮着。董事长,这方子可不能外传,咱有了这方子,全山东谁也不怕。包括济南三元染厂,别看他厂大。”
明祖点点头:“嗯。这方子就你拿着,别人连看也不让他看。你去吧,再染一遍,要是没有问题,开大机器染。从今天开始,你和新来的王长更到小伙房吃饭。工钱吗,你肯定长,那小子的工钱再另说,咱先看看他那本事。但有一条,你帮着我留住这小子。我看他抽烟,打发人给他买一条子炮台。跟着陈六子有什么出息,给那么点钱,整天吃咸鱼。那咸鱼比咸菜都便宜。”
李先生一听长工钱有自己,早已是点头哈腰,又听能到小伙房吃饭,更是受宠若惊:“要是再试一遍没事,我看咱今天夜里也别停下,连轴转。”
明祖点点头认同:“可以,记着那方子,千万不能让别人看。就是你也不能带出元亨染厂。”
李先生表决心,然后出去了。
明祖又来到沙发边:“思雅,这回你可办了大事了。咱这布要是和大华染得一样,用不了几天,陈六子就得卷铺盖走人。”
贾小姐越发有理:“我说吧,掌柜的再能,也得听东家的。”
明祖叹口气:“唉!这不读书不行呀,不认字,陈六子就吃了这个亏。《老子》上说‘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可惜他不懂。从此,大华将风光不再。哈哈,多亏你呀,宝贝!”说着把思雅揽入怀中。
贾小姐挣开:“别试了,快开大机器染吧。”
明祖想了想:“再试一次,真的没问题了再开大机器。哼,我十五天之内就能将陈六子逼得无路可走。”
天晚了,寿亭下楼正要回家,刚从窗台上拿过锁,王长更来了:“掌柜的。”
寿亭有些惊异:“你怎么回来了?”
“他的四台机器全开了,今天夜里也不歇着,一次投染了二百匹。掌柜的,人家那么多机器,咱什么时候能撵上人家呀!”
寿亭笑笑:“很快,很快就撵上他。我说,你还得回去,起码再待三天。”寿亭仰脸向天,算计着,“白天黑夜不停地干,烘干,再加上拉宽拉长,还有整平烫熨。”他转向王长更,“咱得帮人帮到底,送人送到家。他每天染多少匹你给我记下来,天天回来报信儿。再待上三天,要不他们记不住。”
长更愣愣地答应着:“掌柜的,三天以后呢?”
寿亭说:“三天以后再说。你先回去。也可能待两天就行,现在定不下。到时候我让吕把头去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