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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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 2)

早上,寿亭去上班。他吃完了饭,在小饭铺门口刚点上烟,那个拉洋车的又过来了:“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寿亭气笑了:“你真是没完没了。还是那句话,不坐,那一毛钱的情,我就是不让你还上。”

拉洋车的也笑了:“陈掌柜的,是我娘非逼着我来。我娘说,让我天天问,只兴你不坐,不兴我不问。我娘说是你那一毛钱引来的买卖,让我常记着。”

寿亭吐出口烟,看了看街那头,转回来说:“兄弟,唉,好好地孝顺你娘。有个娘疼你,比什么都强。不是我不坐你的车,我是干买卖的,要天天看看街上的事儿,车走得太快,我看不真。明天就别来了。你要是遇个什么难事,需要个仨瓜俩枣的,就来大华染厂找我,小钱我还能出得起。”说罢拍拍车夫的肩,叹口气走了。

车夫惘然。

寿亭刚走到海边的那条马路上,一个穿布褂子的汉子凑上来问:“大哥,要土吗?真正的上等云土。”

寿亭没停下,斜着眼问:“你看我像抽大烟的吗?”

那汉子不屑地笑笑:“有钱的人都抽,装什么正经。”

前面实际上没人,寿亭抬手喊:“巡警!这里有个贩大烟的。”

那汉子闻声就跑,跑出一段后回头看,发现没人,就站住了。寿亭又冲他跑去的那个方向喊:“就是他,贩大烟的,别让他跑了。”

那人实在害怕这样公开身份,下了马路,顺着海边连走带跑,边走边回头。

寿亭笑了。

寿亭走路总是东张西望,看这看那,四处观察。他看到前面聚着一伙子人,就朝那些人走过去。

昌邦布铺门口,一班军乐队在做准备工作,间或吹出个试号的音符。这伙人穿着带穗头的制服,头上还插着鹅毛。

这昌邦布铺门面挺花哨,门厢上还有两爿凸出来的假立柱,刷着大红漆。两边的对子显示着他的货色来源:“苏杭绸缎湘粤绣品,东洋细布天竺麻纱。”

寿亭过来拉住那指挥:“哎,兄弟,这是要干什么?”指挥看看他,然后看看寿亭的手,意思是你那手别把我这白衣裳捏脏了,寿亭赶紧把手拿开。那指挥用白手套捋着手里那根铮亮的铜杆子,摇摇头:“是元亨染厂叫的堂会。为什么吹这场,我还真不知道。”

“元亨染厂?”寿亭寻思着,朝前走,布铺刘掌柜的一把拉住他:“陈掌柜的早!”

寿亭回身,也笑着抱拳:“哟,刘掌柜,这是要娶二房?”

刘掌柜有三十岁,穿着绸褂子。他上唇有短胡子,脸上溢着油光,头顶渐谢,更显得脸大。他说:“陈掌柜的,我正想找你。

寿亭开玩笑:“给你随份子?”

刘掌柜一甩手:“嗨,什么随份子!咱说点儿正经的,你那一套路数过时了。元亨染厂的新布出来了,颜色比你那飞虎牌还鲜亮。今天上市。”

“比我厂里的布还鲜亮,你花了眼了吧?”

刘掌柜急于进入正题:“我是没花眼,只怕你走了眼。咱说正经的,人家也给了伙计钱,每人两块,比你多一块。你也得跟着长了。”说完用手上抬。

寿亭点点头:“嗯,是得长了。不过,我那一块有准儿,元亨的那两块怕是拿不到手里。”

掌柜的嘲笑寿亭:“陈掌柜的,我看着你这一套就不顺眼。钱,人家都发给伙计们了,怎么还说拿不到?”

“那就恭喜发财了!”寿亭抱拳相庆,口气里透着冷嘲。

掌柜的又说:“人家元亨就是大厂,布也好,气魄也大。广告从昨天就上了电台,每天播半个钟头。我昨天盘了一下点,你那飞虎牌还有一匹多一点。再卖了这些,你要是还想让小号卖,陈掌柜的,咱得改改规矩。”

“噢?怎么个改法儿?”

刘掌柜向上一拉袖子:“人家元亨是每匹布里让四尺。”说着伸出四个手指头,“人家牌子老,布和你的一样鲜亮,你怎么着也得给五尺吧?”弯着的那个大拇指也弹开来,“至于给伙计们的钱,你也不能等到年底了,这就得发。先发给我,我给他们收着。前一阵子咱就按一块算,随后你怎么着也得给两块五吧?得比元亨多五毛吧?怎么样?”

寿亭抬起头来看天,在天上寻找,嘴里还不住地发出啧啧的声音。刘掌柜纳闷,也抬头跟着看。他没看到什么,寿亭却越看越有意思。刘掌柜的问:“你看什么?”

寿亭一本正经地说:“我看着天上想往下掉馍馍呢!”

刘掌柜气得一甩手:“嗨!陈掌柜的,我干的是买卖,卖谁家的货赚钱多,我就卖谁家的货。”

寿亭做个“六”的手势,拧来拧去地在刘掌柜的脸前晃。刘掌柜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寿亭冷冷一笑:“你顶多蹦跶六天,六天之后你就得求我。”嗓门突然高起来,吓了刘掌柜一跳。

刘掌柜把眼一瞪:“求你?你说梦话吧?你要是再较劲,剩下的那一匹我也不卖了,你让人拿回去吧。”

寿亭点点头:“好好好,我随后就让人来取。六天之后,我在厂里等着你。我先把话放在前头,你这个店,一尺也不让。”他说完就走。

刘掌柜气里有恨地笑了:“你、你、你做梦去吧!”

周掌柜在院子里练太极拳,周太太撒鸡食,嘴里还发出一些鸡也许能听懂的声音。柱子过来了:“爹,我可应了人家那三家染坊,到了晌午你可想着去会仙楼呀!”

周掌柜停下:“同行之间帮点小忙是应该的,再说,这也是你六哥的意思。我看还是免了好,让人家省下这份儿钱吧。”

柱子为难:“这些话我昨天就说了,人家就是不依。我看,你就去吧。我那嘴和棉裤腰差不多,也不能替你。再说,我和那些掌柜的差着一辈儿呢!”

周掌柜未置可否:“柱子,咱这一匹布里提了这五厘钱,买卖差了多少?”

柱子脸色降下来:“至少差一成半,那些小户都不来了,还说咱挣钱没够呢!”

周掌柜点点头,拿下了挂在石榴树上的剑。柱子说:“那三家染坊倒是高兴了,可咱吃了亏。爹,我想咱那买卖要是再往下走,就得把价钱再降回来。咱不能把财神往外推。”

周掌柜抽出木剑:“先这么着吧。回头我打封信,问问你六哥再说。这样,晌午我去会仙楼,咱吃亏的事也让那三家子知道知道。”

周太太在一旁插进来说:“柱子,你也是,咱就是少上二成,也比那三家子加起来多两倍。咱的钱让人家挣了去,你爹本来就心疼,你还跟着添火。就按寿亭说的办。他爹,你晌午到了会仙楼可别再提这事。咱涨价之前挨家挨户地告诉了,人家都知道了,都领了咱的情,你再翻来覆去地磨叽,反倒显得小气。吃了亏,人家也不说咱好。”

周掌柜认为夫人说得有理。柱子看看周太太,周太太乐了:“你看我干什么?你要是把那钱价落下来,小心你六哥回来——”用手一指,“不骂死你,就算你命大。”

柱子挠着头傻笑:“娘,不是我贪财,我是怕把六哥交下的买卖干小了。嘿嘿!”

“干小了不关你的事。真是!”周太太说。

柱子见自己的建议遭否定,笑笑,去了作坊。

采芹从屋里出来,周太太忙上去问:“福庆还没醒?”

采芹说:“醒了,吃了一顿又睡着了。娘,这天也热了,寿亭那夏天的衣掌我也做好了。看看让俺爹写封信,一块捎了去。”

周掌柜说:“不用捎,过两天卢大少爷就送二太太回来,让他捎着更保险。”

采芹听到这个内容,脸上有些不安,没再说什么,转回了屋里。周太太凑过来,先回头看看,确认女儿进了屋,担心地小声问:“他爹,咱寿亭不会也弄个小的吧?”

元亨染厂办公室里,明祖志满意得地来回踱步,表情深沉,深沉里透着踌蹰满志。

他问账房:“第一次发出去了多少匹?”

“四百三。码头上的船也联络好了,贾小姐从东北来电报,说最少发一千匹。”

明祖点点头:“嗯。最快什么时候能装船?”

“下午。”

明祖想了想:“下午先装一千匹。船后天下午才开,我让车间连班干,这一天一夜还能染八百匹。先往东北发一千五,剩下的留给青岛和省内,再干出来,才发北京天津。主要是东北,陈六子截了咱的客商,飞虎牌在东北卖得也不错。咱不仅要把他赶出青岛,干脆一块儿把他从东北轰出来。”

账房应诺,随后饮水思源地恭维道:“董事长,这都多亏了人家贾小姐。这回贾小姐可立了大功了。”

明祖点点头:“嗯。我们要是干挺了大华,就控制了这一带的染布市场。咱现在连让利带打广告,多少赔点儿钱。等咱稳住了神,咱得合合成本,看着陈六子死挺了,立刻涨价。刘先生,这事你先着手谋划着。那些小股东不明白我的意思,总来找我。下午开个会,省得一个一个地说了。”

寿亭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家驹已经坐在那里,拿着报纸正在温习,准备授课,还在报纸题目上画出重点。他见寿亭面有怒气,忙站起来问:“六哥,谁气着你了?”

寿亭摸过烟来点上:“昌邦布铺。他娘的,元亨的新布今天刚上市,他就敢对我横鼻子竖眼。一匹让我多给他五尺,你说气人不气人?昌邦布铺,狗屎!告诉老吴,以后这个店再来提布,一尺不让。”

家驹自知理亏,小心应着。他先把手里的报纸放下,拿过桌上另一张纸朝寿亭跟前送。寿亭把眼一瞪:“你知道我不认字,让我看什么?什么事直接说。”

家驹咽口唾沫,委屈地看看寿亭:“东亚商社的滕井派人送来这个,咱订的那一千件坯布他不能履约了。”

寿亭腾地跳起来:“什么?让他赔违约金。”

家驹看了一下那张纸:“他同意赔违约金。”

“噢?”寿亭感到意外,下意识地把纸夺过来,然后又扔给家驹,“他这是为什么?”

家驹胆怯:“他这是……他……”

寿亭头上的筋蹦起来:“说!你看你这个熊样!”

家驹心一横:“布全让孙明祖买下了,咱再想要,只能等日本来的下一船。六哥,这……这全怨我。”

寿亭气得吸冷气:“孙明祖这是想挤死我,一边用咱的方子染布上市,一边又不让咱开工。这也忒绝了吧?”说着向家驹跟前走了走,家驹随之后退。“家驹,你这就去日本商社取回订金,连违约金一块儿要回来。给滕井说,让他下午在商社等着我。”

家驹忙答应:“六哥,都是我……”

寿亭喝了口水:“不管是你不是你,和孙明祖这一战早晚脱不了。我既然让你去和大洋马吃饭,就是不怕她勾你。这干买卖,一山二虎的事儿常有。咱要是无声无息小打小闹地这么干,他孙明祖兴许还能容下咱;可咱要是想干大,他会想方设法地给咱下蛆。现在不下,早晚也得下。只是没想到,孙明祖看着面善,心却这么毒,一计接一计。”

家驹连连点头:“是,是。商业竞争的残酷性历来如此。”

寿亭鼻子里出着冷气:“哼,姓孙的,哼哼!”

家驹抬眼看着寿亭蜡黄的脸,小声说:“六哥,你可别气着。”

寿亭依然看着窗外:“哼哼!孙明祖,你是不碰一下子不知道山神爷的是石头的。”

家驹垂手而立。

寿亭说:“你去把吕登标找来,我有事找他。”

家驹总算解放了,放下那纸去了。

寿亭把那张纸拿起来:“小日本,你也跟着起哄。”

布铺门前,吹吹打打,人声鼎沸。“元亨新品,八折狂减,只限三天,良机莫失”的大牌子有一人多高,黄纸红字,十分抢眼。许多人举着布从人群里挤出来。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开心地笑着。纸烟放在旁边,嘴里却叼着雪茄,自我感觉离大亨只有一步之遥。

元亨染厂车间里,王长更在指挥着染布。登标在门外向他招手。长更会意,不着痕迹地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四周,问:“吕把头,掌柜的有事儿?”

登标咬着牙点头:“掌柜的说,今天你先别走,再待上几天。”长更点头。吕登标又问:“成了二主机,也没先给点‘喜面儿’?”

“给了条子烟,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登标满意地点着头……

东亚商社侧面向海,背后是个山丘,白石台座,紫柱黑瓦。屋顶宽大舒展宽阔,尖长檐角伸出很多。门前那块平地上,种了些樱树和花草,刚喷过水。

寿亭朝这里走来,用手动动那些花,赞许地点头。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小伙子冲着寿亭恭敬地鞠躬:“陈先生,下午好!滕井社长正在等你。”

寿亭笑笑:“三木,咱整天见,别这么客气。”寿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跟着他向里走。寿亭接着说:“三木,你这日本姓都俩字,没法小王小李地叫。叫你小三木吧,又觉得不对路;直接叫你三木吧,又显得不近乎。都说这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外甥,怎么鼓捣来鼓捣去,越鼓捣越不像他舅呢!哈……”

三木跟着笑:“陈先生叫我什么都可以。”

滕井有四十多岁,小个子,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领结,人很利索。他听见寿亭的声音,立刻迎出来,立定站好,原地鞠躬:“对不起,陈先生,我请你原谅!”

寿亭拉住他:“滕井哥,你怎么干这事!”

滕井拉着寿亭进屋,坐在榻榻米上。这间茶室基本上代表了日本室内布置风格,榻榻米上一个坑,客人可以把脚放下去。坑上的平台上铺着席子。小长桌深红色调,茶盘是日本引以为荣的漆器。那墙上还有两个日本字,用镜框装着,写的是日本汉字“清幽”,只是少了笔画。墙上挂盘中是描绘的《源氏物语》中的故事,寿亭也懒得去看,只对那侍女的服装有兴趣。

侍女跪下进茶。寿亭调皮地捏捏侍女和服腰带后面的背囊:“我说,她这小包袱是干什么用的?”

滕井笑了:“是装饰物,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寿亭故意插科打诨:“我还以为是装手纸的呢。”

侍女站起躬身退出。

滕井说:“这是中国茶,只是运回日本加工了一下,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领略真正的日本茶道。”

寿亭笑笑:“你日本那一套,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上次请我吃饭,除了那炸的东西——叫什么来?”

滕井忙说:“干炸天富罗。”

“就那玩意儿还凑合,其他的那些根本没滋味。上次你和家驹去弄那茶道,他回去对我说,那茶上有层沫子,和唾沫差不多。免了。”

滕井笑笑:“不在那茶怎么样,是气氛——宁神内敛,物我两忘,相当于中国庄子所说的境界。”

寿亭喝茶:“什么桩子柱子的,说说,咱那布是怎么档子事儿?”

滕井晃着头:“陈先生,我是没办法。”

寿亭从茶碗上抬起眼来:“什么?你的布你没办法?”

滕井忙解释:“南崎丸此次一共运来三千件坯布,有你们厂里订的一千件,这我不用说了,另外的两千件是元亨厂的。”

寿亭说:“这不挺好嘛!你为什么违约?他给的钱多?”

滕井坐着鞠躬,面有愧色:“是这样,陈先生,元亨厂的贾小姐在东北找了关东军的将领,他们来电命令我把布全卖给他们。陈先生,你不了解日本,我如果敢违背,就很难再经营下去。真是对不起!”

寿亭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嘿,这娘们儿还没完了!滕井,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帮着那娘们儿架秧子。还一件布里赔了我五块大洋,你倒是挺大方。”

滕井再鞠躬:“这钱是元亨染厂拿的,我倒没损失什么。只是损失了本社的信誉。请相信,陈先生,我确实没办法。”

寿亭看着他:“你是没损失什么,可我怎么开工?”

滕井说:“是这样,我影响了陈先生的经营。我的下一船货二十天之内就到岸,我想,每件布让利陈先生两块钱,还是按一千件算。这样可以吗,陈先生?”

寿亭佯装无奈:“不可以又能怎么样?就这么着吧!你也有难处。明天我让家驹送订金来。”寿亭刚想站起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我说,你那国也怪,当兵的还能管着干买卖的。”

滕井干笑着:“陈先生不了解日本,现在军队什么都管,不光做生意的,连学校他们都管。”

“派人去教书?他们懂个屁!要说鼓捣着硫磺木炭造炸药,他们在行。”

滕井也乐了:“他们不是去教书,是教学生们军训。在日本连女学生都要知道怎么用枪。我女儿来信告诉我的。”

寿亭也乐了:“学用枪干什么?将来打他男人?”

滕井看看寿亭没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叹口气。

寿亭见他不答,就作总结性发言:“滕井哥,咱实实在在说,别的日本人我没打过交道,不知道怎么个成色,你倒还不错,也挺有信用。可是你国里弄的那一套女人放枪,男人上房的,这是格外一路。”说着笑起来,同时告辞。

滕井笑着拉住他:“陈先生,今晚我请你喝酒,喝最好的清酒。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赔罪。上次你忙,没喝好,咱们今天好好喝。我们一边喝着酒,我让人一边给你弹琴唱歌。”

那女侍轻轻地把门拉开,面带敬意低头跪在门边。

寿亭笑笑:“抓紧运布!你那酒——”他指了一下跪在门外的日本女侍,“和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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