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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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 2)

寿亭又扫了扫这些人,叹了口气:“他娘的,小日本净给我添乱。他们占了东北,让你们上我这里来吃饭。”他一指,门房立刻挤进来。“来了就来了吧!你,领着他们先去伙房吃口饭。吃完了饭,让老婆孩子去工棚住下,男爷们儿都去我那里报到。你再去车间要点试样子的底布,给他们每人做件衣裳。把他们身上的那些破烂,全填到锅炉里烧了。那上头全是虱子!东北的虱子个大,还会飞。”

门房连连应诺。

寿亭接着指示:“你去招呼一声,让咱厂里的那些家眷娘们儿,也帮着他们做衣裳。不用好,能穿就行。这一套弄利索了,你去让锅炉房送点水,让他们洗个澡,男先女后,男人干净。记着,烧了那些破衣裳。我好不容易把全厂的虱子灭干净了,不能再传上。要是落到布上一个,咱这布就别卖了。”寿亭说完之后谁也不看,昂首走去。

那些人感激地望着他的背影。

寿亭办公室里,家驹老吴都在,一见寿亭进来,家驹忙起立。

“我他娘的就是不明白,整天吹牛,连个小日本都顶不住。”说着坐到桌子上,“你拿着那张纸比画什么?什么事?”

“六哥,这一船一船的难民往这来,这不,让咱捐钱呢!”家驹递过那张纸。

寿亭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撕了:“咱捐了。我刚收下二三十口子难民。还他娘的捐这捐那,捐什么也没用。你要是把小日本揍出去,我把这染厂都捐了。净他娘的屁话!”

吴先生端过茶来:“掌柜的,先喝一碗。”

寿亭笑了:“还真得喝一碗,气得我口干舌燥的。”

渤海大酒店的账房进来了。他冲着家驹老吴抱拳行礼,然后直奔寿亭:“陈掌柜的,那小姐走了。”

家驹诧异地看着寿亭。

寿亭也有些意外:“走了?这么快。去了哪里?留下个什么话儿没有?”

“留下了。是这么回事,她是东北大学的一个学生,与东北军的一个军长相好。日本人打沈阳,那军长受了伤,没了音信儿。她后来听说军长在青岛治病,就跑到青岛来找,找遍了所有的医院也没找着,东西也让人家偷了,一着急,跳了海。可是一想,跳了海,就再也见不着那军长了,又上来了。这才碰到陈掌柜的您。这是信。”说着把信递给寿亭。

老吴给账房端来碗水。

寿亭气得直笑:“你知道我不认字儿,想看我的笑话是吧?给东家。”

“是是是!”

家驹接过信,慢慢打开:“哟,这字写得不错呀!”

“你管那字干什么,念!”

家驹笑了,念道:“‘敬启陈掌柜恩人:小妹昨日海边寻短,幸得恩人救助,感激万分。小妹乃东北大学学生,与霍长鹤军长相知,情深似海。长鹤虽有家室,小妹不图名分,痴心追随左右。日前,沈阳一战,长鹤荣伤。闻知其在青岛,远道来寻,不得下落,行囊被窃,全无归计,故而绝望。后遇陈掌柜古道热肠,小妹得以衣食。日后定当报答。小妹有姨在济南,今日前去投奔。从渤海酒店柜上支走大洋二十,权作暂借。稍事安顿,随后寄还。爱人之夫,有违四德,无颜面辞陈掌柜,故呈书信。来日方长,容当后报。小妹沈远宜再拜。即日。’六哥,你真有一套!”

寿亭一拍大腿:“好嘛,刚收了二十多人,又没了二十大洋,今天这是想干什么!”气得自己也笑起来。

“六哥,你只要喝上口酒,那善心就摁不住,我是服了你了。”

“嗨,不就是二十块大洋吗?在咱手里就是多一个少一个的事,在人家手里,就能活命。咱要不是积点德,这买卖能干大?给了就给了吧。老吴,给他结账。”

酒店账房挺高兴,刚想走,寿亭叫住他:“我说,老高,我让你管吃管住,可没让你给她钱呀!我要是不认账你怎么办?”

高掌柜忙说:“当时我也这么想,可我转念又一想,你要是不认账,我顶多就是亏二十个大洋,可我要是不给那小姐,就害了陈掌柜的名声。所以我就给了。”

寿亭哈哈大笑:“好,会说话。老吴,记到我账上,如数结账。”

老吴把账单递给寿亭。他拿过印台问老吴:“今天礼拜几?”

“礼拜三。”

“嗯,礼拜三用这个指头。”说着用中指按了红印。

老吴和账房出去了。

家驹又气又乐:“六哥,这军长的小情人肯定错不了。昨天晚上我说陪你走走,你就是不让,结果放走了大美人。你说可惜吧!”

“你小心那军长找回来,崩了你。”

家驹笑起来。

吕登标进来了:“掌柜的,我把那伙子难民带来了,见见吧?”

寿亭冷眼上下看他:“我给你说过几回了?嗯?上了工把这身皮扒下来。你那绸夹袄是借的呀!嗯?”

“是,这不还没进车间嘛!这就扒,这就扒。”

“还有一件事你记住,这个八月十五,你没收工人的礼,不错。年下回家也不能收。登标,在乡下,蒸个馍馍就走亲戚,多么难!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去年你家用大笸箩盛馍馍,你当我不知道?后来馍馍长了毛,你老婆满庄里送人。今年你要是再弄这一套,我砸断你的狗腿!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绝不收……”

寿亭不耐烦地摆摆手:“把那大个子叫进来,就是那个电工。”

电工被登标带进来:“掌柜的,我姓白。”

家驹坐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这是东家。”

“东家好!”

家驹不动声色,浅浅地躬了下身。

寿亭问:“你叫白什么?”

“白金彪,就是老虎腰里长翅膀的那个彪。”

寿亭闻声站起:“嘿,这名儿行!我属虎的,咱这牌子又是飞虎牌,你倒好,老虎长翅膀,行,有点意思!”

家驹在一旁笑他。

白金彪没见过这一派,吓了一跳。

吴先生拿着张纸进来,看来是有事。寿亭一摆手,让他等一下。

“掌柜的,我们这些人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普多染厂也是机器染,我们这些人都会干,就是那东北实在没法待了。小日本见东西就抢,见着女人就往上扑。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刚才托付我,让我代表他们谢谢掌柜的大恩大德。”

“去去去去,不用感激我什么大恩,等我死了,真心哭两声就算报答了。你——”他指着登标,“领着这些人,他们都干过染厂,过去干什么,现在还让他们干什么。工钱和其他工人一样。老吴,就从今天给他算。多给这小子一块,我看着这小子挺顺眼。老虎腰里长翅膀,嗯,还他娘的有点儿意思。”

他们走了。

登标来到门外,问道:“没见过这样的掌柜的吧?”

金彪忙说:“真是汉子!唉!”

老吴把那张纸递给家驹:“掌柜的,东家,商会让去开会,说是要大伙一块儿抵制日货。”

“嗯?一块儿抵制日货?”寿亭的眼瞪得溜圆。

“是这么说的,王会长点名让掌柜的去开会。”

“六哥,咱们从东亚商社订的布……”

寿亭忽地又站起来:“老吴,关上门!”

老吴知道有大事,表情立刻紧张起来,半跑着过去把门关严,然后又忙跑回来:“掌柜的。”

寿亭瞪着眼说:“你去码头上问一下,问问那日本船西红丸停了几天了,再问问西红丸下一锚抛在什么地方,我好知道它装什么货回去。我和东家去开会,不管东亚商社来电话还是来人,都说我不在。就是滕井亲自来,也给我把他打发了。咱们吃下他这船坯子布。”

“六哥,这行吗?”

“你先等一会儿。”寿亭用手一拨,家驹被放到了一边。“老吴,本埠布的行市又涨了多少?”

“各商号都抵制日货,本埠布的行市一路上涨。各工厂一看涨,又都不卖。咱卖吗?”

“他娘的,我问你涨了多少!”

“一成。”

“好!”寿亭跳上桌子,一拍大腿,“把厂里的布全卖了。保本压仓的那一万匹昨天也全染完了,一块儿卖了,抓紧换成钱,少要票子,要银元黄金。这么说吧,用银元提货,一块钱里让一分,用金子让五厘。金子麻烦,还是多要大洋。”

老吴试探性地提醒:“掌柜的,咱要是卖了那压仓保本布,可就一点退路也没有啦。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咱可怎么办呀!”

“什么?风吹草动?咱这就要兴风作浪,有风吹也是咱鼓捣出来的。没事儿,卖!就按我说的办。去,去办,越快越好。全卖了!”

老吴答应着去了。寿亭激动得在屋里来回走。家驹的目光跟着他转:“六哥,这有准儿吗?”

“什么有准儿?家驹,发大财的机会来了。你等着看,看你六哥给你玩一把。这一出戏猛一下还想不出名来,就叫‘关云长单刀会鲁肃’吧!我这就给他演一出《单刀会》。”

“六哥,可是人家会骂咱卖国贼。”

“谁是卖国贼?堂堂东北军都顶不住日本鬼子,咱一个开染厂的能干什么?咱就是不买这船布,把大华染厂关了行吧?日本人也走不了呀!再说,咱这不是卖国,咱这是帮着国民政府办日本鬼子,正是报纸上说的‘从长计议’,怎么还他娘的卖国呢?咱国里有蒋委员长,就是咱想卖,蒋委员长能让咱俩卖吗?净他娘的胡扯!”

家驹气笑了:“我是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狗屁!没有咱俩,这国该亡还是亡,该兴还是兴,你还以为咱俩是人物呢!净些废话!”

家驹没词了,只是站在那里笑。

“家驹,我说,这是个机会。咱抛开抵制日货不说,这日本布占中国市面的二成半。这天马上就冷,老百姓都得做棉衣裳。布铺里不卖日本布,本埠的布又不够,价钱只能一个劲地猛升。老百姓还买得起呀?日本布卖不了,就得降价。一边升,老百姓买不起;一边降,那布又便宜又好,你让老百姓怎么爱国?抵制日货,这事长不了。”

“嗯,有道理。”

寿亭接着说:“再说了,咱们在这之前早就订了货,滕井也他娘的不走运,以往都是船晚来,这回却早到了二十多天,生生就是来给咱送钱。要是搁到平时,这很正常,咱也就收下了。现在抵制日货,谁也不敢办。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滕井找个地方存放二十天,到了交货期,你能不要?谁能赔得起那么大的违约金?咱税也纳了,捐也交了,军队都扛不住,咱俩也别羊群里蹿出个驴来——充那大牲口了。”

家驹信服地点头:“是这样,是这样。六哥,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我现在还没想好。记着,这几天你先别出去玩,有事派你用场。”

“六哥,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说,说完咱抓紧走。”

“这船布咱自己用不了,得卖一些。这钱不是咱染厂挣的,六哥,你能不能不给我爹说?”

“为什么?”

“六哥,家里的那些烂事儿我不愿意说。这些年,咱分的那钱都让我爹买地了。”

“这人真是没法说,老爷子一贯反对买地嘛,这几年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弄上那么多地。嗨,年下我还得和老爷说道说道。”

“六哥,你不知道。家骏觉得工厂是咱的,他捞不到什么,就使劲撺掇着我爹买地,说什么地是根本,不能没了根本。我爹也怕家骏说他偏心,也只能认了。这下好了,张店周围的地快让他爷儿俩买净了。六哥,你现在是没见家骏那做派,整天骑着马,挎着盒子枪,还拿着手电筒,在地里到处转。咱那个地方多么乱,都让土匪绑两回了。六哥,这不是个长法儿。这兵荒马乱的,手里没现钱不行。你看那些东北逃难的,要是都买成地,能带着逃难吗?我想手里有点钱,也好应急。回头你再给老吴说说,咱厂里分的红,也得给我爹那里留出一点来,放在一边给家里存着,以防万一。要是全给了他,还得买成地。六哥,咱弟兄俩不是外人,人家苗先生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收下那些粮食。要不,那么多麦子卖给谁呀!现在咱卢家是张店第一大地主,要是赶上年景好,都整列车地往济南运。”

寿亭点点头:“嗯,地已经够多了,可不能让老爷子再买了。那美国面才两块钱一袋子,粮食不值几个钱。”

家驹拉着寿亭去连椅上坐下:“六哥,你说得很对,粮食不值几个钱。英国历史上有个圈地运动,就是把地圈起来种草,放羊,剪下羊毛来做呢子,做毯子,比种粮食划算得多。我把这话给我爹说了,你猜,他说我什么?”

寿亭笑着问:“说什么?”

家驹苦笑一下:“他说,只要佃户们能吃草,他就种。唉,真是没办法。”

寿亭笑了:“老爷子这是骑着洋车子下大坡——不敢拐把。那就给他们留出点钱来,不能由着他们这样办。老吴那里倒是好办,可是你爹年下得看账呀!”

家驹笑了:“六哥,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要问我爹四书五经,这没问题,哪一句怎么讲,准能说个头头是道。别说咱厂里这工业账了,就是家里那账,他也是指望着账房给他说说,他连算盘都不会打。他所谓的看账,就是问老吴。”

寿亭想了想:“行!咱这船布要是挣了钱,就给你。关于分红截留,我再和老吴商量商量。我先和你说好了,我把钱给了你,你可不能乱花了。这俩太太都在青岛,都挺好的,可不能再弄个老三来。”

“六哥,你放心,还老三呢,我早没了那个心了。”

二人说着站起来,家驹左右地扭动脖子。寿亭关心地说:“这一阴天,你那脖子又不得劲?还得按时去推拿。”

家驹笑笑:“唉,就是老了。”

寿亭笑起来:“家驹,你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我碰上的那个妮子,真叫漂亮,两个眼忽闪忽闪的。”说着寿亭用眼学沈小姐慢慢眨眼的样子,“真叫风流真叫美。可惜你没跟着我,要是你见上了,你就年轻了。你就是玩儿了命,也得把她弄成你老三。俊呀!好呀!”

“六哥,你馋我。”

两人笑着往外走。这时,寿亭想起了一件事:“家驹,这日本布为什么比本埠布便宜那么多?那日本棉花也是从咱这里运去的,怎么人家织完了布,加上运费运回来,还比本埠布的价钱低呢?”

家驹说:“六哥,这就是中国!你看着国民政府那些人整天吹牛,其实,没有一个真懂经济的。这日本的纺织业在他国里属于换汇业,就是能挣外国钱的企业,他为了挣外国的钱,就不收这个行业的税。不仅不收税,还给百分之三的补助,也就是咱常说的三分,所以他价格低。可是咱这里呢,纺织业是纳税大户,加上工业不发达,能缴税的企业又少,所以就对纺织业猛抽税。这是竭泽而渔,就是抽干了水拿鱼。咱染布还好点儿,那些纺织厂,比咱难得多。每年秋天,先得等着日本人收购完了棉花,中国的纺织厂才能收,因为日本人给的价钱高,老百姓不懂什么中国日本的,捡着好棉花卖给日本人。日本收够了,好棉花也差不多没了。这是本埠布成色不好的主要原因。这孬棉花既费工,又费力,疵点还多,所以在成色上争不过日本布。人家不纳税,还有补贴,本埠布成色差还得交很重的税,所以在价钱上也争不过日本布。六哥,你说得对,咱是想爱国,用国货,可那本埠布咱敢用吗?染完了一层小疙瘩,逼得咱还得再熨一遍。要不卖不了。就算卖了,老百姓回家一洗,小疙瘩又出来了。咱怕砸牌子,所以不敢用。这些年不是桂系打老蒋,就是冯玉祥和老蒋玩儿命,光剩下打仗了,根本没心管什么国计民生。”

寿亭听得很入迷,他眨着眼:“照你这一说,整个国民政府全是些废物?”

“全是废物,没一个中用的。”

寿亭拍拍家驹的肩:“这样,下一任我看还是你干吧。”二人说笑着出去了。

下来楼,寿亭看看天说:“那个姓沈的闺女上济南,这会儿也不知道坐上车了吗?”

家驹笑着说:“六哥,你整天自称坐怀不乱,我看你是没遇上好的,那东北学生幸亏走了,要是在青岛呀,我看六嫂的地位受威胁。”

“揍死你这个小子!这些学生都有点儿傻,这火车上那么乱,我是怕她再让人家偷了钱去。”

小丁打开了汽车的门,躬身等着二位。

孔妈正扫院子,家驹的车夫进来了。孔妈赶紧让着往里走,随之喊道:“太太,东家的车来了。”

采芹从屋里出来:“我在电话里给她俩说,让老孔送我过去就行,还让你再跑一趟。老谢,抽支烟再走。老孔,拿烟!”

老孔跑出来。老谢说:“陈太太,不用了。我家二位太太那茶都冲上了,让我接着你就走。孔哥,好呀?”说着把老孔递过来的烟夹在耳朵上。

采芹上了卢家的洋车,随后对孔妈说:“东初捎来的火腿,老爷不让往咱家拿,说是有股子哈喇味儿。卢大太太今天请了明白人来做,让我过去尝尝。晌午我不回来吃饭,你和少爷吃吧。下午要是变天,你就让少爷穿上坎肩。老谢,咱没有急事,不用跑,慢慢地走就行。”

沈小姐坐在餐车上。她穿着蓝衣蓝裤,外面是个黑绒镶边坎肩,依然是楚楚动人。服务生把茶和点心端过来:“小姐,慢用。”说着鞠了个躬。她也颔首回礼,随手拿起一块点心。

车开出了青岛站,她低头看着站台向后退着。

她喃喃自语着:“青岛……伤心之地……陈掌柜的……”

一个穿西装的男子回过身来朝她看,沈小姐停止了自语。

火车在田野上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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