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家的小楼上,翡翠在幼儿室里帮着佣人给那三个小的孩子洗澡。佣人负责洗,她负责给洗好的裹上毛巾被,抱回房间。那三个孩子大的有四五岁,小的有两三岁。二女一男,看上去都很听话。翡翠把其中最小的一个抱回去,放到床上,亲一下孩子:“盖好被被,娘去抱你五姐。”小男孩瞪着眼看她。翡翠又亲他一下,去了洗澡间。
孩子们的书房里,二太太戴着眼镜给孩子们批改家庭作业。被批改的那个男孩站在二太太的旁边,另外的两个坐在桌子对面等着,也是很规矩。二太太对站在身边的男孩子说:“寿之,这字是出手宝。题都做对了,但字写得不好。以后还得留意。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
寿之给妈鞠了一个躬:“谢谢妈。”
二太太笑笑:“去吧。亭之,把你的作业拿过来。”
亭之双手把作业递过来,然后转到二太太身边,恭听批语。
二太太拿着笔一行一行地往下顺,掀过一页,改了个地方。“岳母刺字是刺了四个什么字,亭之?”
亭之抬眼小心地回答:“精忠报国。”
二太太摸了一下他的头:“那你为什么写成忠心报国?”
亭之不好意思地笑:“我滑了手了。”
二太太正色道:“别的字可以写错了,这几个字不能写错。过年的时候,爷爷专门给你们三个讲过岳母刺字的故事。这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去写十遍。”二太太说罢把作业发还。亭之鞠一躬,去了那边。
三女儿双手把作业交给二太太,然后也转过来。二太太看着,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她笑笑:“咏芝,你字写得很好,题也都对了,可是还是写得慢。考试的时候都有时间限制,以后要写得快一点,不能大家都吃饭了,你还没写完。好,爸爸回来我对他说,让他表扬你。”
咏芝鞠一躬:“谢谢妈。”然后退出。这时,大太太进来了,咏芝改口叫:“娘,我去洗澡了。”鞠躬出去。
大太太一指那边写精忠报国的亭之:“又没做对?”
二太太摘下眼镜:“出了点小错,我罚他多写。大姐,你快坐下歇歇。”
大太太抱怨地坐下:“他就是粗心,不如寿之咏芝。”
二太太一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
海边,明月当空。沈小姐扶着一棵小树,表情平静。她自嘲地苦笑着,目光看着泛起白光的大海,慢慢地向下走去。
海正在涨潮,海浪涌向沙滩。
沈小姐站在海边,海浪向她涌过来,没过她的膝,然后又退回去。她站在那里,任浪来回。她面向着大海,喃喃地作最后的自白:“长鹤,你要是牺牲了,那我很快就会见到你。你要是活着,那你就永远见不到我了。同学说你在青岛,我坐船来找你,找遍了青岛所有的医院。是老天让我和你分开。长鹤,我本该穿着你给的开司米来见你,可是,上帝把那么一点点东西也给拿走了。长鹤,我来了。”她的脸上既有海水也有泪,她慢慢地向海心走去。
海浪把她打倒,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水淹过了她的胸,沈小姐主动躺下去,水把她没过了。可这时,一个大浪打来,把她推回四五米。她苦笑笑,继续向里走,一个更大的浪打来,把她推到很浅的地方。她坐在水里,看着月亮和满天星斗,喃喃地说:“是天……”一个浪迎面打来,中断了她的自语,她站起来,继续向里走去……
寿亭一边看海一边走,抽着烟,不住地挠头,低低地骂了句:“他娘的!”他在离海浪两米左右的沙滩上坐下来,抽烟远望。明月如水,海浪很高,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
寿亭突然瞪起了眼,他看见了沈小姐。这时,沈小姐已经坐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嘤嘤地哭着。风吹来,冻得她瑟瑟发抖,头发贴在脸上,情形狼狈。
寿亭赶紧站起来,随手把烟蒂扔进浪里,快步走过来。他可能是酒劲上来了,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
沈小姐抱着膝盖,浑身湿透,虽是自杀未遂,但眼里却没了生存的。
寿亭先咳了一下,权作提示,走过来蹲在她旁边:“妹子,怎么犯傻呢?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何必寻短见?”他的酒气熏得沈小姐向后挪了一下,也是害怕。
寿亭笑了笑:“妹子,我喝了口酒,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也是心里乱,从海边走着回家,刚点根烟,就看见你……”
沈小姐回过身来,怯怯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怎么知道我寻短见?”
寿亭一听她能说话,就高兴了:“嗨!妹子,我在海边住了十年了,常见这一出。这都是洋小说闹的。看上几本子就中邪,就没头没脑地自由恋爱,恋不成就想不开,不是上吊就是跳海。嗨,妹子,等这股子劲过去之后,回头再想想,那叫傻!起来,这里太冷。快,先找个暖和地方换件干衣裳。你自己起,我是个男人,不能拉你。快,还站得住吗?”
风吹来,沈小姐抖得更厉害,上下牙嘚嘚直响。她听了寿亭的话,慢慢地站起来,可是站不稳。寿亭急忙伸手扶住她,接着忙把手拿开。“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有什么话咱明天再说。”他一回身,冲着马路大喊,“洋车!洋车!”马路很高,寿亭看不见洋车,就说,“妹子,你在这里等着,我上去喊洋车。”沈小姐点点头。寿亭向马路跑去。
海边马路对面是英国华纱布青岛公司,三个洋车夫借着那门口的电灯下棋。寿亭大喊:“洋车!”
三个洋车夫一听人喊,弃棋拉车齐奔过来。寿亭面对三个洋车夫有些为难:“他娘的,刚才我在下面喊,一个人也不应,这好,三个都过来了。谁先过来的?”
一个瘦子见利忘义:“掌柜的,刚才你喊我就听见了,这也是我先过来的。”
那两个车夫正想争辩,寿亭抬手制止:“你俩回去下棋吧,是你们自己把财放跑的。你,跟我下去。”
瘦子车夫欢快地答应着,跟着寿亭下了马路。
路灯昏黄,街道显得很旧。女子抱着肩缩在车里,偷眼看寿亭。
车夫抬起车把问:“掌柜的,咱去哪?”
“渤海大酒店。你他娘的快拉,没见这人都快冻煞了吗?快,跑起来!”
车夫并没动:“先生,你也上来,我好跑起来。”寿亭笑笑,用手推动了车,手扶着车帮说:“怪不得你拉洋车呢,根本就不知书达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哼!快拉!”
沈小姐说:“大哥,不要紧,你上来吧。”
寿亭把手从车帮上拿开:“妹子,你别管我了。你一个人还
轻快,他还能跑起来,我能跟得上。快跑,说你哪,你这个傻瓜!”
女子在车里很感动。
门童一见寿亭,就朝里面喊:“陈掌柜的来了,里面快接着!”
账房闻声弃台而出,跑到了门口。
寿亭三人进来了,账房一看寿亭,赶紧迎上来:“陈掌柜,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女眷是——”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甭管是谁了,把你那些老妈子找来,让她们侍候着这小姐先住下,洗洗。叫开衣裳铺的门,按这小姐的身量买两套衣裳。”
“好,好,这就办!刘妈——李嫂——”
两个老妈子过来,她们先冲着寿亭行礼。寿亭摆手:“这里冷得浑身筛糠,还行的哪门子礼!快,快扶小姐上楼,把那洗澡的水弄热点儿,你俩听着,往好里侍候。”
两个女佣接旨,扶过小姐。小姐也想谢,寿亭又摆手:“你也免了。快,快上去拾掇拾掇吧!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快上去!”
一干人走向楼梯。沈小姐边走边回头,泪水罩着她感激的目光。
账房端过茶敬上:“陈掌柜的,你先喝口茶。还有什么吩咐?”
寿亭一饮而尽:“嗯,这么着,一会儿你上去问问,看看人家吃饭没有。还她娘的吃饭,命都不要了,准没吃饭。弄点饭,面条,对,面条就行。弄得热一点。你再去找个西医来给她看看。跳了海,准得发烧。你可给我听明白了,是西医,不是中医。我就信不过那些糟老头子,三个指头号脉,还他娘的闭着眼,装模作样,什么事也得让他耽误了。”说时,学中医闭眼号脉的样子。
“是是是。老刘,快去海员诊所,叫刘所长,让他快来。”
“一共就他自己,还刘所长呢!”寿亭嘟嘟囔囔。
老刘答应着去了。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心里挺舒畅,把那车夫叫了过来,问:“喂,伙计,过来过来。”
车夫笑着凑上来:“陈掌柜的。”
“嗯,学得还挺快,知道我姓陈了。”
“嘿嘿!”
“我说,兄弟,你这辈子走过运吗?”
车夫一愣:“陈掌柜的,我要走运还能拉洋车吗?”
“噢,没走过运。那你拉洋车一回挣着过一块大洋吗?”
“掌柜的,你这是拿穷人开心呀!我俩月也挣不了一块大洋呀!”
“哈哈哈……好好好!”他拍着车夫的肩,“你没走过运,也没挣过一块大洋。好!今天我喝了点酒,高兴!我让你跑了这几步,就挣一块大洋,走上一回运。老高!”账房赶紧凑过来。“拿纸笔来!”账房不解地看着他,寿亭把眼一瞪,账房赶紧递过纸笔,放平摆好。
寿亭像书法家似的一拉袖口,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一个圈。画完之后还自我欣赏。“嗯,好,好!”说完把纸递给车夫,“这就是一块大洋,明天去大华染厂账房去拿。”
车夫拿着那张纸,大睁着眼:“掌柜的,画的大洋呀!这——”
寿亭一戳那纸:“这就是大洋,我让你走回运。”
车夫为难地问:“掌柜的,这——”
账房凑上来:“这是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陈掌柜的不会……不,不愿写字,这就灵。要是取不来钱,我给你。真是!”
车夫拿着带圆圈的纸,傻站着。
寿亭对账房说:“我说,老高,我看,这小姐不像是放鹰撒鹞子的‘仙人跳’,你就管吃管住吧。要什么,只要不离谱儿,你就给她弄。等过几天她消停了,抓紧打发她走。我一块儿结账。”他的酒劲上来了,晃了一下。账房赶紧把他扶住:“陈掌柜的,你这人的心还真好,谁遇上你算是烧高香了。”
“你他娘的抬我!结账的时候我要看明细。我粗归粗,可不是孙种!”
“那当然,那当然。”
寿亭晃得更厉害,他醉眼矇眬地转向车夫:“兄弟,把哥哥送回家吧,这一忙活酒劲上来了。”
“掌柜的,我要是明天真能拿到一个大洋,这辈子,我什么时候见了,什么时候拉你。”
车夫搀着他向门口走去。
账房送出来,寿亭突然喊道:“快打发人去买衣裳!”
“你放心吧,陈掌柜的,我要是办不好,赶明儿,你骂死我!”
楼上,那沈小姐洗完澡出来,死而复活,人生体验多了一些,好像一下子也成熟了。她看上去很美,身材修长,气质文雅。她拿毛巾揉着湿发,老妈子赶紧接过来,扶她坐在沙发上,替她擦头发,然后拿过梳子把头发给她梳向后面:“小姐真漂亮呀!”沈小姐苦笑一下。
张嫂向房间走来,身后的服务生端着托盘,里面是一碗面和四盘小菜。她让服务生在门口等着,自己进来问:“小姐,是先吃饭还是先让大夫上来?”
沈小姐想了想:“先吃饭吧,大夫就不用上来了,我觉得自己没事。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是运动员,体质很好。”
张嫂去门口接饭。刘妈转过来说:“就是没事也得看看,以防万一。再说大夫也来了。送你来的那陈掌柜的脾气急,他要是知道没按他说的办,根本不结账。”
张嫂把饭摆在旁边的桌上。沈小姐问:“送我来的那人是谁?”
张嫂表情一收:“哟!那可是大财主。大华染厂的陈掌柜的。”
“叫陈什么?”
“这不知道。只知道他不认字,脾气急。可是都说这人心眼儿不坏。”
“你们对他很熟悉?”
“也说不上熟悉,只是都知道他不少故事。我兄弟就在大华染厂,前年去的,他说陈掌柜的当初是个要饭的,到现在也不忘本分,对工人也挺好,就是好骂人。他——”
刘妈刚想讲故事,沈小姐打断她:“他走了吗?”
张嫂接过来说:“走了,拉洋车的扶着他走了。我看他快醉了。小姐,你就放心地住,缺什么你就说,反正全是陈掌柜的结账。你这不是第一个,你就放心吧!小姐,你先站起来,我给拃一下身量,好去买衣裳。”
沈小姐的目光有些神往,慢慢地站起来。张嫂拃着她的身长,裤长,在这个过程里,沈小姐一直呆呆地看着前方。张嫂拃完之后说:“小姐,你等着,我这就回来,我捡着好的给你买。”
沈小姐这才醒过神来:“别,普普通通就行。别乱花人家的钱。”
张嫂看了看她,出去了。沈小姐转过头对刘妈说:“你也出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屋里就剩下了她自己。她来到餐桌前,看着那碗面,拿起了筷子,然后又放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放在一边的湿衣裳,然后站起来进了洗澡间,抬手抹去镜子上的雾气,看着自己的面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苦笑。她就那样站着,脑子里响着寿亭的声音:“恋爱就恋爱吧,跳的哪门子海!”
家驹现在的小楼就洋气了很多,外面是竹子扎的矮栅栏,院内还放着白色秋千式的晃椅。楼前一盏灯,照得院子更显幽静。
小丁给家驹拉开了车门,家驹下来了。小丁说:“东家,慢走。”家驹没看他:“想着,一早送三掌柜的上火车。想着,先到码头上拿螃蟹,是两篓子。”
“放心,东家,您慢走。”
佣人出来开门,家驹抬头一看,楼上有两间屋亮着灯,笑了。
楼前灯下,二位夫人双双迎候。家驹走上来,笑笑:“你俩还没睡?”
二太太让着翡翠先说话,翡翠看看老二,说:“六嫂说你回来得晚,我就和二妹打扑克等着。”
家驹走在前面:“以后不用等。你俩快去睡吧,今天我自己睡。孩子们都睡了?”说着就上楼。二位夫人在后头跟着。
翡翠说:“睡了。”接着试探着说,“喝茶喝饿了吧,再吃点东西?”
家驹上着楼:“吃点也行。这西餐说起来还是不如中餐。加上说话,也忘了吃了。”
二太太赶紧冲着楼上说:“刘妈,给老爷热上牛奶,烤烤面包。家驹,六哥愿意去济南吗?”
“再说吧。”家驹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身后的二位太太交流一下眼色。
早晨,寿亭从家里出来。老孔早已准备好了洋车。院子门外那棵法桐树下,昨晚那车夫坐在那里。他虚坐在车把上,得意地用嘴一吹那大洋,吹一下,接着放到耳朵上听。接着又吹一下,十分高兴。他一见寿亭,立刻跑过来。寿亭笑笑:“你真是狗窝子里放不住干粮!先拿回来了?”
“是是,陈掌柜的,我主要想看看你画的那圆圈灵不灵。”
“怎么样,灵吧?”
“嘿嘿,当然灵。你那账房一看就知道是你画的。陈掌柜的,我拉你上工吧!”
“不用,老孔,你也不用送我了,我想走走,看看街上的事。”说着就走。
车夫撵上来问:“陈掌柜的,还是让我送你一趟吧!要不我心里不得劲儿。”
“哪来的那么多讲究?不用送。”
车夫笑着问:“陈掌柜的,我就是不明白,你画个圈柜上就能支大洋,我要是再画上一个呢?”
寿亭气乐了:“你要是再画上一个,这一个也得不着了。那就是你这人贪心太重。”他弹了一下车夫的额头,走去。
街上,满是东北逃出的难民。寿亭的眉头皱着,不住地摇头。
厂门口,有二十几个难民坐在那里,看样子是几家人商量好了一起出来逃难。还有孩子在吃奶。一个妇女在扒翻着小女儿的头发,从中寻找虱子。那两个门房轰他们走,可那些人就是坐着不动。寿亭过来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还没等门房说话,那些男人就把寿亭围上了。其中一个大个子用手一扫,那些人没了动静。他代表大家对寿亭说:“掌柜的,我们这些人在东北就是干染厂的,你收下我们吧,我们不要工钱,管饭就行。”
寿亭打量打量他,又看看那些人:“干染厂的?干他娘的什么染厂?”
“沈阳普多染厂。我是电工,他是染工,手艺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