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_大染坊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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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 2)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

寿亭现在住在一座青砖小楼上,楼下还有个院子。院子前面有块空地。老孔把洋车放好,等着寿亭上工。

早上,寿亭准备去上班。福庆这时已有十岁,他没去上学,就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看书。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稳。他见父亲出来,就站起来说:“爹。”

寿亭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赶快去上学?”这时他已有三十多岁,依然是短头发,只是上唇有短胡子。穿着布夹袄,干净利索。

佣人孔妈出来了:“老爷,少爷学校里今天游行,反对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乱,就没让少爷去。”说时在后面扶着福庆的肩。

寿亭一听,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这时也已三十多岁,人很瘦,但看上去还精神。她闻声跑出:“你喊什么,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寿亭皱着眉:“这孩子不能在家里关着,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你给关傻了。游行人多怕什么?老孔!”

老孔在院门外回应:“来了,老爷。”

采芹刚想说话,寿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爷去学校。晚了,拉着他快跑,要不赶不上队伍了。”

“好好!”老孔拉过福庆的手就要走。采芹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钱递给福庆:“拿着这一分钱,要是晌午游不完,就买俩烧饼吃。”

福庆高兴地接过来,冲着爹妈鞠个躬:“爹,娘,我上学去了。”

福庆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车,老孔让他坐好了,于是开始飞跑。

采芹想拉寿亭回屋,寿亭一挣:“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你以为这是在周村呢,上工没个点。”

采芹笑着,送寿亭出来。寿亭站住说:“采芹,这孩子不能不让他出去,得让他出去见世面。在咱跟前,永远长不大。回去吧。”

采芹说:“我寻思着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满街筒子都是难民,别把福庆拐了去。”

寿亭气笑了:“难民拐咱福庆?他自己的孩子还养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采芹站在门口,笑着目送寿亭,见寿亭走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孔妈正在择菜,站起来说:“太太,刚才忘了告诉老爷,咱晚上吃大包子,让他回来吃饭。”

采芹笑里带嗔:“孔妈,你也是多嘴,让他吼了我一顿。下午再说吧,到时候让老孔给他去送信儿,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孔妈答应着,采芹回了屋。

码头上,一条轮船靠了岸。人们从船上拥下,全都破衣烂衫,提着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乱。两个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维持秩序,人流将他俩拥向一边。

一个港警对另一个说:“这一天一船,青岛也盛不下呀!唉!”

“说是日本人在东北见人就开枪,他们不往内地跑怎么办?听说烟台蓬莱难民还多。这东北军也真够熊的,一夜之间就丢了三个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这事儿忒大,咱管不了。”

“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他娘的跑什么?和日本人玩命呀!”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来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学生头,黑裙子黑鞋白袜,灰上衣外面还罩着最时髦的线结外套,美丽清纯,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叫沈远宜。她冲着两个港警一鞠躬:“请问老总,这青岛一共有几家医院?”

那个瘦港警忙接过来说:“病了?我叫洋车拉着你上医院。”说着就要招手叫洋车夫。

沈小姐赶忙说:“不是,是找人。”

他一摆手,那两个洋车夫又蹲回去。“找人?这青岛医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这三家吊着角呢!这样吧,你自己找也找不着,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们那里来的难民,问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让那洋车拉着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给他五毛钱吧!”

沈小姐很高兴:“谢谢老总!”说着又鞠了个躬。

瘦港警冲着洋车夫喊道:“臭蛋,你过来!”

臭蛋闻声而起,拉起洋车飞奔而至。瘦港警指着女子说:“这小姐来咱青岛的医院里找人,你拉着人家,挨个地去医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钱。听见了吗?”

车夫点头哈腰,顺手接过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谢,然后上了车。洋车夫刚拉出几步,港警又喊:“臭蛋,过来!”

车夫放下车,让小姐暂等一会儿,自己跑回来。瘦港警说:“臭蛋,这可是个大买卖。你留一毛,俺俩一人两毛,听见了吗?”

“一定,一定。这根本不用您嘱咐。我走了?”

港警挥手,让他快去。这时,沈小姐回过头。海风吹来,她额前的散发飘动着。

洋车消失在人流中。

沈小姐走进了第一家医院,她让车夫在门台下等着,她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又返回来,提上了她的旅行包。

车夫擦着汗,尴尬地摇摇头。

她来到医院窗口,客气地问里面的小姐:“请问护士小姐,这医院里有位叫霍长鹤的病人吗?”

那小姐忙站起来:“这位霍先生是干什么的?”

沈小姐忙说:“是东北军的一个军长,负了伤,听说就在青岛治疗。”

那小姐立刻睁大眼睛:“日本人在东北真杀人吗?”

沈小姐点点头:“小姐你费心给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位霍先生,不信,这是住院病友名单,你自己看吧。”说着把一个本子递出来。

沈小姐用指头捋着查。

洋车在马路上跑着。

沈小姐又进了一家医院,还是提着她的旅行包……

孔妈在厨房剁馅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采芹出现在厨房门口:“孔妈,忙过了吗?我也搭把手吧。”说着就要去洗手。孔妈制止:“不用,太太,你歇着,你身子还不好,可别再累着。你要是一个人坐着闷,就坐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儿。”说着搬过一个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刚才我在屋里听戏盒子,听着那日本鬼子在东北杀人,气得我出来了。”

孔妈停住手里的刀:“太太,你说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岛来吗?”

采芹想想:“兴许不能,这青岛和东北隔着海呢!”

孔妈认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这日本人在东北也长不了,兴许抢了那秋庄稼都得回去。”

这场关于东北局势的讨论正要往纵深发展,老孔拉着车进来了。

采芹问:“你怎么不拉着老爷一块儿回来?”

老孔说:“老爷说,游行的人太多,让我上学校门口接少爷,我就回来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说着又出了院子。

“我说不让去吧,非得去。你说让人担心不。”说着就要向院门口走。孔妈笑了:“太太,没事。刚才轮船公司任家还让人来问呢,说他那少爷游行也没回来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爷一个班,上学下学都一块儿。没事儿,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

“噢,噢。我还是不放心。”采芹应着,还是去了门口。

过了半个时辰,游行的队伍散了,孩子们拿着小旗三三两两地往家走。

采芹在门口望着,看见老孔拉着福庆有说有笑地走来,舒心地笑了。她回身对院内喊:“孔妈,上笼蒸吧!少爷回来了。”

“哎——”孔妈答应着。

太阳快要落下去了,沈小姐和车夫又来到一家医院。沈小姐下了车,提起了她那旅行包。车夫说:“小姐,这是青岛最后的一家医院了。要是再找不到那个霍军长,我看你就得想想住处了。”

沈小姐点点头:“好,我问一下再说,说不定就在这家医院里呢!”

车夫说:“小姐,你出来之后就得给钱了。这五毛钱不包括拉着你去旅馆。可是我还是拉你去。”

沈小姐无心和他纠缠,答应着进去了。

沈小姐来到住院处,里面的小姐正在交班,和另一位护士说道着。沈小姐客气地问:“请问,在我们住院的病人里,有位叫霍长鹤的先生吗?”

里面的小姐也没回答,直接把住院簿扔出来:“你自己找吧!”

沈小姐放下旅行包,开始在本子上找着,十分认真。

旁边的连椅上坐着两个贼,自从沈小姐一进来,他俩就盯着。他们见沈小姐认真专注地看本子,年龄大的那个朝另一个一努嘴,二人游动到沈小姐的身后,从沈小姐的脚下捎捎地拎走了旅行包。

沈小姐没有找到那个姓霍的,失望地把本子还回去。低头一看自己的包没有了,大惊,原地转圈。走廊上已空无一人。她慌乱地跑出来,问车夫:“你看见我的包没有?”

车夫本来背朝楼洞,这时一听没了包,他比沈小姐还着急:“提着,提着,怕我偷了跑,这下好了,我这一天白拉了。”

沈小姐跑出医院门,车夫在后面跟着。还没等他喊,沈小姐又跑回楼洞,问那护士小姐:“你们看见有人偷包吗?”

车夫在她身后站着,神色焦急。

那两个小姐回过身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我们在屋里怎么能看见外面的事。真是!”

沈小姐呆了。

她走出楼洞,坐在医院的台阶上落泪。那车夫急得捶胸顿足:“光我自己还不要紧,主要还有那两个警察。我要是拿不回钱去,他们准认为我昧起来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

沈小姐呆呆地坐着,脸上毫无表情。那车夫继续说:“你找人找得急,中午还不吃饭,我也跟着不吃。这天虽说是凉快了,可这一天我那汗就没停下。唉,你身上怎么就不放上几块钱?嗨!”车夫原地跺脚。

沈小姐终于说话了:“你让我怎么办?”

车夫一眼看见沈小姐的外套,凑上去说:“大妹子,要不你把外面这件衣裳给我?我回去也好交个差。不拿点物件,那俩警察不信呀,他们不揍死我呀!”

沈小姐也没说什么,呆呆地,慢慢地把外面的线结外套脱下来,递给了车夫。车夫见此,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接了过来。他对沈小姐说:“那我走了。”

沈小姐呆坐着,就像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当铺正要打烊上门,车夫停下车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慢着,慢着!”说着冲进铺子,把那件外套递上去。

里面两个先生都戴着眼镜,高个儿那位接过东西一看,立刻与另一位对视了一下,接着说:“不是偷的吧,臭蛋?”

“不是,不是。是抵的车钱。那女人的包让小偷拿跑了,没钱给我,就脱下这东西抵车钱。这值几个钱吧,刘哥?”

“值个屁!当多少钱?”

臭蛋笑笑,擦着汗说:“怎么着也得给两块钱吧!”

“一块。多了不值。”

“一块五吧!刘哥帮帮兄弟!”

“一块五当死,不开当票,也就是不能赎回。”

“好好,一块五就一块五。”

“要整的还是要零钱?”

“零的吧。嘿嘿!”

钱穿过铁栅子,从上面伸下来:“数数,别他娘的出了门再说少一毛。”

车夫数钱:“没错,刘哥,我走了。”

出来门,车夫喜形于色。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把钱数出了一块,装进一个口袋,又数出四毛放在腰里。剩下的那一毛装在另一个口袋里。

沈小姐还是坐在那里,门房过来催她走。这时,车夫来了。他放下车,过来对沈小姐说:“那件衣裳我当了,当了五毛钱。的包没了,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的车钱不要了,给你这一毛,也好吃顿饭。”说着把钱塞到沈小姐手里。沈小姐拿着钱,还是呆呆的。车夫问:“小姐,你没事我走了?”说着就走。

车夫消失了。沈小姐似是在自语:“那是长鹤给我买的英国开司米,值三百块大洋呀。”细风吹来,沈小姐抱住了肩。

这时,门房回过头:“你该给他要当票。嗨!”门房有点急,随之追出院子。

车夫已远去,门房失望地一甩手。

太阳全落了,但是天还很亮。寿亭下班从厂里出来。这时的大华染厂已经成了大厂。洋灰的门垛子,老宋体的大字白厂牌,正规气魄。只是门房成了两位,那一位没了左手,这一位没了右手。二位站在一起,相得益彰。

“陈掌柜的回家呀!”他俩一同笑问。

寿亭笑笑:“车间里也下班了,你俩也关上大门去吃饭吧!看看你俩,打盹打盹,把手打没了,哼哈二将。唉!”

其中高个儿说:“掌柜的,我也会下棋,赶哪天你有空,咱俩杀一盘儿?”

寿亭说:“兄弟,我哪有那个空呀!等咱的买卖干大了,咱弟兄们也都老了,那时候也就有空了。”

“掌柜的,你这一说可远了去了,那还得等多少年呀!”

寿亭笑笑:“不远了,起码咱离着老不远了。当初咱来青岛的时候才二十多岁,现在都快四十了。”

另一个单手提了一个凳子:“掌柜的,你坐下歇歇。”

寿亭接过来放到一边:“不歇了,你六嫂让我回家吃饭。要不,你俩也跟着我去?”

“不去了,掌柜的。”

寿亭笑笑:“老杜,你既然敢说和我下棋,就证明你能走两步。改天,改天咱俩下一盘。我把话放在这里,二十招之内,我就让你寸步难行,就是寒冬腊月,也得让你急出一身痱子来。哈……我走了。”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着走了。

他路过卢森堡咖啡厅,看见厂里的雪佛兰汽车停在门口,他围着车转了两圈。门童赶紧上来照应。他突然大声喊:“这是谁的汽车?”

司机小丁跑了出来,面有惧色:“陈掌柜的。”

“我他娘的说过多少回了,咱这汽车是拉客商的,私事不能用。把东家叫出来!”

还没等司机去叫,家驹已经走出来:“六哥,我没破规矩,是东初来了。”

“赵老三来青岛?不和我照面儿,就跑到这里来喝洋茶?”

这时,赵东初也推门出来了。东初也有些见老,但仍是仪表堂堂,西装革履,英年洋派。“六哥,好呀,里面坐吧。”

寿亭佯装生气:“老三,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我这就揍你!”

东初赔笑:“不是我不给你请安,六哥。下午我去厂里,看见你正在带着工人改锅炉,就没敢惊动你。你光着个膀子,我怕一叫你,你再抹不开面子——那么大的掌柜的,还下车间干活。六哥,咱现在买卖大了,再光着个膀子不是个样儿。”

寿亭笑了:“你哥不干?上回他来青岛,说他天天在车间盯着。是你小子坐在办公室里享福。”

东初给他递烟,他一挡,把土烟掏出来点上:“你哥好吗?”

“好,好。大哥一听我要来青岛,特地跑到济南五陵源给你买的茶叶。回头让家驹带给你。还给你捎来点豆蔻砂仁,说是让六嫂给你炖肉吃。六哥,你说说,你和我哥这些人,动不动就是炖肉,这都什么年代了!真有意思。”

寿亭也笑了:“不管什么年代,这炖肉就是过年。我和东俊这些土孙,不管挣下多少钱,那股土腥味儿也去不了。这就是咱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颜色。”

家驹见寿亭嗓门大,门童也在一边笑,就说:“六哥进来说话吧,站在街上……”

寿亭看了下自己身上的便夹袄:“你看我这打扮人家让进吗?明天,明天晚上我请老三吃饭。那锅炉还得弄一白天。家驹,明天你选地方柜上出钱。今天我得回去,你六嫂让老孔送来信儿,说家里蒸了大包子,让我务必回去。”

“谢谢六哥!”家驹高兴得搓手。

寿亭收住笑:“你净把事弄反了。幸亏老三这不是外人,知道你是东家,要是别人,还以为你是伙计呢!”

“六哥,”东初插进来说,“我们在济南都知道,没有你的话,家驹一分钱也拿不走。哈哈……”

“不是我,是卢老爷子让我这么办。今天是个例外。家驹,你在这里喝完了洋茶,再找个馆子请老三吃饭。然后带着老三去八大关的洋堂子,就是那土耳其浴,涮一个。全算柜上的。家里,我让老孔去送信儿,告诉你那一土一洋两个蜜罐子,就说你在外头陪客商,回去早不了。她俩一看老孔——我的兵,就放心了。你俩放开玩吧,看看那白俄娘们儿有好的吗,一人弄一个。我走了。”

家驹高兴,东初在一边笑:“你俩是有点意思。”

“家驹,到老三走的时候,你打发人去买一篓子好螃蟹,给东俊哥带回去。”

寿亭刚想转身,东初一把拉住他:“六哥,这回游行的阵势这么大,你怎么没再掺和着弄横幅?哈……”

寿亭没笑:“我那一手都学会了,我就不弄了。我说,老三,这东北军又是飞机又是大炮的——当年蒋介石冯玉祥两下里大战,这东北军出了山海关,给蒋介石助威,那是什么样的威风!——还他娘的自称‘中国第一精锐’!怎么一见日本人就没戏呢?可他娘的气死我了!”

东初笑着对家驹说:“你整天给六哥念报纸管用。哈……”

说笑着,寿亭走了,家驹东初又折回咖啡厅。

坐下后,东初问家驹:“六哥有退出青岛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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