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一个早上,明祖穿着皮袍子下了洋车。
办公室里,贾小姐早来了。她见明祖进来,也没起身,明祖对她笑笑:“来得这么早?”
贾小姐伸手倒茶:“我是不放心你,怕你再让陈六子坑了。”
“哪有的事儿!”明祖说着挂好外衣,坐在贾小姐旁边的沙发上。
贾小姐问:“他约你吃饭,都说了些什么?”
明祖看看门,低声说:“寿亭想退出青岛,问咱要不要大华。除了他那飞虎牌,别的都能卖给咱。”
贾小姐本来半躺在沙发里,一听这话立刻坐正:“为什么?”
明祖叹了口气:“上海布价格越来越低,成色也可以,日本布和青岛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咱现在的产量也是越来越小。加上日本人占了东三省,那些日本人在东三省实行专卖制度,市场都由他们控制着。青岛就咱和大华这两个大厂,这一下子失去了三个省的市场,市场太小,再经营下去不仅无利可图,说不定这两家还能挤起来。我看他说的是实话。他感到欠咱个人情,这才首先问咱。如果咱不要,他想卖给一个德国人。”
贾小姐很感兴趣:“他要多少钱?”
明祖点上支烟,吐出一口,把茶端起来:“具体没说,我听他那口气,七八万就行。这价钱是不高,可眼下咱这一个厂都开工不足,再收一个厂,没有什么用处呀!”
贾小姐又坐回去:“东三省的市场是没有了,咱们可以向济南方向发展呀!我看可以考虑买过来。”
明祖笑笑:“思雅,赵东初兄弟俩的三元染厂比咱大得多,他染的那布虽说比不上陈六子,但比咱的成色好。我看向济南方向发展,困难相当大。陈六子也说了,他卖了大华,也想去济南开染厂。光一个三元就够咱受的,再加上陈六子,我看向那个方向发展是死路一条。”
贾小姐说:“他要是卖五万,我自己就想买过来。”
明祖拍了一下她的膝头:“思雅,这里头有个情分。当初他将计就计,让咱亏了一万多大洋,这事一直在他心里搁着。别说五万,就是八万,除了我,别人他谁也不卖。现在滕井整天找他,想买下大华,只是他不愿意卖给日本人。我看,这事你就别想了。”
贾小姐不依不饶:“你也是傻,就用你的名义买,接过来之后你再让给我呀!”
明祖苦笑一下:“思雅,男人之间的事情,有些你不懂,对方要是真诚地待你,你不好意思骗他。这事我不能办。”
贾小姐不以为然:“什么真诚,上回卢家驹约你去崂山,我觉得就是他下的套子。我始终纳闷,滕井那一船布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没了。陈六子很刁。”
明祖紧张起来:“思雅,这话你出去可不能乱说。滕井也这样问过我,我说是早就约好的。思雅,你看滕井现在多横。那天他到厂里来,上来二话没说,直接就问咱元亨染厂卖不卖。当时我还没回过味来,后来才知道,他现在是直接给日本政府干事。咱说了个不卖,他回去就给咱每件布里长了两块钱。长就长了吧,他那布明明在西平新仓库放着,可就是不给咱,故意让咱不能正常开工。你那关东军的朋友也让他告了,还受了处分,降职调到南满铁路去了。你刚才说的话要是让滕井知道了,他还不得派人杀了寿亭。思雅,咱这些年是和大华磕磕碰碰的,但大家都是中国人,咱得知道个里外。”
贾小姐点点头:“我就是觉得,这些年没能赢陈六子一局,心里窝火。”
“思雅,人家这就不在青岛了,忘了那些事吧。我都不生气了,你还生什么气?其实,咱也该想想自己下一步怎么办了。”
“咱就是不卖,我看滕井也不能把咱怎么样。青岛他还没占呢!现在全国上下喊抗日,我看东北他们也长不了。明祖,你就帮我这一回,帮着我把大华买下来吧!”
明祖站起来:“思雅,你要钱我给钱,要物我给物。你自己去和陈六子谈吧,这个忙我不能帮。这涉及到我孙明祖的人品。思雅,你也对我挺好,咱俩也这些年了,但是,这个忙我实在不能帮。”
贾小姐坐在那里愣神,想计策。
这时,刘先生敲门,明祖站了起来。
大华染厂办公室里,寿亭、家驹、吴先生都在。家驹坐在一边悠然自得地剔着烟嘴。寿亭点上烟,对吴先生说:“快过年了,咱怎么给工人发‘喜面儿’?”
吴先生试探地说:“还按去年的规矩办,一人五块?”
寿亭摇摇头:“不行,太少。咱这帮子工人都挺能干,东北来的那些人更好,五块太少。家驹,你说说,咱发多少?”
家驹笑笑:“六哥,还是你那句话,我是磨道里的驴——只听吆喝。还是你定吧。你觉得少,就十块。反正咱也赚钱了。”
老吴笑着说:“掌柜的,我家老爷子让你年下务必去一趟,他要亲自谢你。他逢人韭掌柜的送给他一百亩地,整个张店没有不知道的。”
“好,好,我去。我看,今年每人发二十块。家驹,你说呢?”
家驹吹通烟嘴,把烟装上,说:“行,就按二十发。让工人们知道,只要跟着六哥,就有奔头。”
寿亭站起来:“是跟着东家有奔头,要不是你指画得好,咱这大华还不早死挺了?哈……”
“六哥,你又在耍我。”家驹也笑起来。
老吴觉得发二十块钱太多,心疼得试了好几试,只是没敢说出来。他轻轻地问:“那两个残废呢?”
寿亭把茶放下,猛醒道:“你要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人家是在咱厂里轧残的手,咱不能像别的厂那样,给俩钱就打发了。那俩残废每人三十块。只要大华染厂还在,他们就有饭吃。不仅有饭吃,还得有钱花。这事儿要让工人们都知道,让他们知道大华染厂不仅买卖好,还有股子人味。”
家驹说:“这事办得好,办得高!找这帮子工人不容易,没白没黑地干。六哥,这事有点高度。”
寿亭看了看家驹:“我这马上就给你来没高度的。家驹,我想把吕登标辞了。你看他这把头干的,没一个工人不恨他。”
家驹一听猛地站起来:“六哥,这事不能办。你辞他,你自己去给翡翠说,我可不落这个埋怨。”
寿亭气得发笑:“你说说你!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学会的也忘了。一共弄了俩太太,我要不摁着,我看四个也打不住。你表面上哪个也不怕,其实她俩你都怕。还什么‘互敬互爱,随遇而安’,我看,你都快让她俩拾掇傻了。”
家驹傻笑:“六哥,咱当初在青岛买这厂,不是用了人家的钱嘛!六哥,为了我,别辞吕登标。好六哥,好六哥,全都为了我。”家驹作揖。
寿亭犯难:“不辞他,工人不解气。那这样吧,你让他过了年别回来了,随后我再派他用场,工钱照发。行了吧?”
“行,行。可是这话得你去给翡翠说,她听你的,你说什么是什么。”
“好,我让你六嫂去告诉她。就这么办吧。老吴,你去把白金彪找来,我让他过年在这里看厂子。这人行,够忠够勇。”
吴先生出去了。
家驹一看屋里只剩下了寿亭,就凑过来说:“六哥,咱坑了滕井,我估摸着这小子回过味来了。前天明祖对我说,滕井问过他这事儿。”
寿亭点点头:“我知道。昨天我和明祖一块儿吃饭,他也对我说了。滕井,当初我办得他还太轻,饶了这个王八蛋。那些浪人到厂里来捣乱,就是滕井派来的。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驹,你说这人怎么说变就变呢?我和滕井认识十几年了,过去是那么客气,那么懂礼数,现在咋这么横?怎么变得这么快?”
“六哥,滕井在青岛一直为关东军储运物资,明祖说他最近得了个政府的什么奖,还在日本上了报纸,人全变了。现在他整天满嘴里是为天皇效忠,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明祖说滕井想买他的厂,口气相当横,气得他半晌没说出话来。六哥,咱也该想想退路了。”
寿亭笑了笑:“想到了。滕井也找过我,只是现在还没想好具体怎么办。昨天咱也把卖厂的事儿告诉孙明祖了,要不要,是另一回事,可咱这礼数是到了。大华想出手,第一个问的你。话又说回来了,咱也就是觉得这些年,争了人家的生意,最后他给点钱,咱把厂卖给他,这个人情也算还上了。可是,孙明祖明明白白地给我说了,他不要大华。这是个明白人,不要就对了,现在的生意多么难干。坯布日本人控制着,说涨价就涨价。上海布虽说是成色好了,但咱一下子还不敢用。明祖也看出来了,是到了该想想退路的时候了。”寿亭点上根烟,眉毛向上一扬,“家驹,孙明祖不要,我就把这厂卖给滕井。他要也罢,不要也罢,最后我还得让他买了去。我办了他那船布,心想,都是买卖人,都不容易,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回报他一下,想扯平那船布的事。现在看来,不用了。他让浪人到咱厂里来放火,吓唬咱,这已经扯平了。我还得办他。”
家驹害怕:“六哥,这事可得小心着,滕井已经不是原来的滕井了。我看他直接就是个日本兵。再者,这小子让你办过一次,这回他加了小心了。这事怕是不易。”
寿亭轻蔑地一笑:“家驹,没有卖不了的东西,就怕不会吆喝。咱这个厂当初一万大洋开工,现在也就是值五六万大洋。我十五万大洋卖给滕井,还得让他上赶着买;我让他买完了,才知道上当;上了当,我还让他说不出来。这事我想了好几天,大致有了谱。家驹,你给我联络济南的那个犹太人,我先去和他谈一场。我明天就去济南。”
家驹高兴了:“对,还是卖给那个犹太人比较好。第一,人家过去在德国就是干染厂的;再者又刚逃出来,没脾气,后患也少。我这就给他去打电报。六哥,够本儿就卖,我恨不能今天就离开青岛。”
寿亭走过来拍拍家驹的肩:“兄弟,咱就生在这乱时候,怕事儿也没有用。我让东初在济南帮咱弄了块地,等咱们卖了这边,咱俩再去济南打天下。”
家驹很感激:“六哥,这些年我一点力也没出,就是跟着分钱,实在是过意不去。我想好了,卖了大华,我就不再干工厂了。我给你帮不上什么忙。德意志洋行在济南开了分行,来信让我去做买办。我估摸是让我去干翻译。像我这样的,也就只能动动嘴。有你分给我的那些钱,这辈子足够了。”家驹拉着寿亭的手,眼里含着泪。
寿亭没说什么,推开家驹的手,把头回过去了。
过了一会儿,寿亭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家驹,过了年,你得去趟上海,办点大事。”
“办什么事,六哥?”
“我现在还没最后想好,到时候再说吧。唉!在青岛经营了十几年,咱俩也都见老了。你看看你的皱纹也出来了,我的腰也有些弯了。想起来,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唉,他娘的,我陈寿亭是赶的时候不好,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兄弟,人强不如命强,咱这中国要是和英国美国似的,滕井敢给咱捣乱吗?咱还用得着整天动心眼吗?这话是昨天孙明祖对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家驹也是感慨万端:“这富国强兵从清朝就开始喊,清朝还是个囫囵中国,现在可好,少了三个省!六哥,抓紧脱手抓紧走吧!先躲开滕井这个冤家对头再说。我就怕他回过味儿来加害你。”
寿亭冷笑:“家驹,你这就错了,滕井不想看着我死,他是想看着我难受。他想看着我走投无路,去求他。滕井哥,你就等着吧,咱俩还得再唱一出呢!”
白金彪进来了:“掌柜的,找我?”
寿亭强笑笑,对家驹说:“家驹,把你那烟留下,你去发电报吧。不要告诉那犹太人我什么时候到,我得先和赵东初合计合计,看看这事怎样才能办得周全。”
家驹掏出精装哈德门烟放在桌上,站了站,欲言又止,叹口气出去了。
寿亭整顿了一下情绪,抽出一支烟递给金彪,拉着金彪去连椅上坐下:“兄弟,坐坐。在大华干得还行?”
白金彪双手接过烟,感激涕零:“掌柜的,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俺们这伙人要不是遇上掌柜的,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寿亭把火递给他:“咱这是缘分。快过年了,每人发二十块钱的‘喜面儿’。我一会儿给账房说,你们这伙逃难来的,每人再加五块。你,加十块。”
“掌柜的,掌柜的……”金彪不知道说什么好,立刻想下跪。寿亭搀住他:“你们这伙人每人再发三丈布,过年了,也做件子新衣裳。回去替我问老婆孩子们好。”
金彪擦泪,点头。
寿亭攥着金彪的手:“兄弟,我有件大事托付你。”
“掌柜的,你说,上刀山,下油锅,我这就去!”
寿亭惨淡地笑了笑:“不用下油锅。我明天就去济南谈买卖,过完了年才能回来。你带着人看好咱的工厂。其实厂里已经没什么东西了,布也全卖了。关好大门,日本人来捣乱,千万别和他们打。记下了?”
金彪眼一瞪:“掌柜的,咱厂里也有十几条枪,那些王八蛋明明在厂里放火,你为什么不让崩他几个?”
寿亭拍拍他的肩:“金彪,咱这国不行呀。咱崩了他,麻烦也就大了。咱那些枪,吓唬贼行,可不能打日本人呀!你想呀,东北军那么多枪都不敢放,咱那几条枪能干什么?日本人抢了东北军七千万大洋,三百架飞机,杀人就更别说了。日本人这么欺负咱,中央政府都不敢放个屁。唉,兄弟,忍着吧!”
金彪咬着牙点头。
“我一会儿就打发人给滕井送礼去,他现在还多少讲点面子,我再让老吴客客气气地给他写封信,估计他们也不会再来闹。”
“他们敢来,我宰了他!我真他娘的受够了!”金彪怒目圆睁。
“别,别!要是那样,你跟着我回周村吧!记着,一个字,忍!嗯?”
金彪点头。
“好,你去吧。弟兄们跟着我干了一年,你代表我谢谢大伙儿。”
金彪扑通跪倒:“我代表弟兄们谢谢掌柜的!”
寿亭急步上前拉他起来:“别,兄弟,我受不了这个。去吧。”金彪刚走到门口,寿亭又叫住他,“我说,金彪,我问你这样一句话。”
金彪擦着泪回过头:“掌柜的,你说吧。”
寿亭苦笑一下:“如果我有一天在济南开工厂,你们跟着我去吗?”
“去!掌柜的,你走到天边,我们也跟着。”
寿亭点点头:“好好,去吧。”
金彪擦着泪走了。
寿亭点上支烟,站在窗前向外看着,看着那已经不冒烟的烟囱。远处,雾蒙蒙的。冬季阴冷的散射光映得他那脸有些惨白。屋里就他自己,办公桌上依然没有文具,茶碗里的茶也凉了。他就那样站在窗前,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通和染坊门口往身上撒雪的情景,想起锁子叔递给他半块饼,想起在关帝庙里,自己往胸口上摁香……眼泪流了下来。
“要是赶上那太平盛世,我能把大华染厂干得和整个青岛城那么大!我能把飞虎牌卖遍全中国!”接着,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账房里,老吴接着电话:“贾小姐,你有重要的事?好!好!卢森堡咖啡厅就在厂附近。你到了?好,我这就去给陈掌柜的说。好好。”
贾小姐放下电话,掏出小镜子来补补妆,往嘴唇上添了些彩。
不一会儿,贾小姐看见寿亭走过来,忙收起那套东西,向门口迎来。寿亭从没进过咖啡厅,乍一进来有点摸不着头脑,正在四处乱找。贾小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莺声燕语地来了一句:“六哥!”
寿亭一惊,稳了稳神,忙说:“不敢,陈寿亭。”
贾小姐拉着寿亭到她的桌上坐下,示意侍者上咖啡。
寿亭冷冷地说:“贾小姐是想买大华染厂吧?”
“你怎么猜到的,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