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早上鞭炮不断。锁子叔住的街上,拜年的人们来来往往,相互抱拳祝贺。还有三四位老者站在那里,晒着太阳。
寿亭已经买下了李家的院子,锁子叔现在住在北堂屋里,老李两口子住进了西屋。这北屋宽敞豁亮,两个窗户满是冬天的太阳。锁子叔已经七八十岁了,冬天生病在床,身后倚着个枕头。瞎婶子坐在椅子上。房东李太太往炉子里填炭,炉子烧得通红,另一个小丫头在一旁切肉。瞎婶子说:“李太太,咱省点吧,我在这里都觉得烤得慌。”
李太太笑着说:“婶子,这可不行。陈掌柜的一会儿就来拜年,要是一看炉子不旺,屋里不暖和,大年下的,我可不找那个骂。”
瞎婶子说:“他不骂你,他是好骂老李。”
锁子叔咳嗽,李太太赶紧上前侍候。这时,老李进来了,他虽然换成了布裤布鞋,但还是细皮嫩肉。他给瞎婶子倒上茶,恭敬地端过去:“婶子,你喝茶。”
瞎婶子接过茶来说:“老李,一会儿寿亭来了,拜年归拜年,可别张嘴给人家要钱。人家买过来这院子,让你两口子白住不说,还每月给你钱,这就行了。他看见抽大烟的就生气,虽说你现在不抽了,可他还是忘不了这个碴儿。记下了?”
老李赔着笑:“婶子,你放心吧。我是想问问陈掌柜的,能不能带我去他厂里干个活儿。”
瞎婶子说:“你也别问,他肯定不要你。你也省得吃窝鸡,大年下的。”
这时,汽车笛响,老李一听,大叫:“陈掌柜的来了!”说着蹿出去。
那年代,周村没有一辆汽车,街上的人一见汽车,都围了上来。小丁下来拉开门,寿亭先下来,采芹和柱子、福庆后下来。寿亭穿着普通的棉袍子,还是黑布棉鞋,但那气度却已非往日。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见有三位老者倚着北墙站在那里,都有七十多岁。他走上去,拉住第一位的手说:“叔,好呀!”说着把一个大洋放到老者的手里,“侄子在外头很少回来,你自己买些点心吧。没事儿的时候常去和我锁子叔说说话儿。他老人家下不来床,也是想你们这些老弟兄。”老者拿着大洋,呆呆的,无言以对。他又走向第二位,也是给了一块大洋……
这时老李跑出来,见了寿亭就磕头:“陈掌柜的发财。”
寿亭看看他:“起来吧,你这不抽大烟了,脸色也好多了。”说着一撩棉袍,进了院子。柱子采芹后面跟着,小丁双手满是礼物。
锁子叔想下床,瞎婶子和李太太按着他。这时,寿亭一行进来了。寿亭拉着福庆抢先跪下,其他人等也随之跪倒:“叔,婶子,你俩好呀,小六子给你老人家拜年了!”
锁子叔伸着手,刚想说话,却咳嗽起来,寿亭赶紧上前捶背。这时,锁子叔老泪横流。
寿亭强笑着劝他:“叔,咱爷儿俩一年就见一回,哪回见你都是这一套。不哭,咱这不是挺好嘛!”
采芹忙上来帮着锁子叔擦泪,福庆过来拉着锁子叔的手。小丁放下礼物,到院子外面去了。
寿亭拉个凳子,坐到瞎婶子旁边:“婶子,日子过得还行吧?”
瞎婶亦是感慨万千:“唉!寿亭,你叔当年就是行了针鼻儿大小的那么点好,换得你年供米,月供柴,养老送终。这整个周村城谁不眼馋呀!”
“婶子,咱不说这些。我就要告诉告诉那些人,行好准有好报,作恶准有恶报。”
锁子在那里拉着福庆的手低声说话,采芹坐在床边上侍候着,柱子拉个小凳坐在旁边。老李两口在外围侍立。小丫头倒了一碗茶,双手给寿亭送过来。寿亭问瞎婶子:“这小丫头怎么样?听话吗?”
“小凤也是和咱投缘的人,你叔夜里整夜地咳嗽,她就整夜地陪着,和亲闺女差不多。”
寿亭转过身:“噢?好好!柱子,给她两块钱。”
小凤害怕:“俺不要。”
柱子赶紧掏出钱来给她:“快拿着,拿慢了我六哥就骂你。”
小凤拿过去,过来磕头。
这时,李太太过来给寿亭磕头:“多谢陈掌柜的赏饭。”
寿亭笑笑:“李太太,好好侍候我叔我婶子,这二老在,咱就这么着。二老百年之后,这个院子我再白送你。”
李太太高兴。柱子也给了她两块钱。这时,老李过来了:“嘿嘿,陈掌柜的,我想跟着到你厂里干活。嘿嘿,不知道行不?”
寿亭冷眼看他:“干活?你这个身子骨能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我想,我不老不小的,总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个长法儿。嘿嘿。”
寿亭点点头:“知道干活,这就不错。比抽大烟强得多。你别跟我去青岛了,去通和染坊吧。柱子。”
柱子赶紧过来:“六哥。”
“过了年让老李去染坊干吧,你看看他能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记着,不能让他碰钱。这抽大烟的人,没了钱也就没了瘾。钱一多了,还得抽。”
“是是是,六哥。”
老李直给寿亭和柱子作揖,寿亭不看他,来到锁子叔床前:“叔,还得按时吃药,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过了年我就到济南开工厂,等我站住了脚,我就把你和俺婶子接到济南去。”
锁子叔无声地笑着:“我在这里就挺好,到了济南谁都不认识,也没人和我说话,我闷得慌。还是在周村好。”
寿亭双手攥着锁子叔的手:“叔呀,我在青岛挺忙,可要是一闲下来,就想起你老人家。可柱子给我说,你还是不舍得全吃白面。叔呀,你和俺婶子都太老了,你这身子骨儿本来就不行,多少年吃不饱,你这病还不是饿出来的?所以说,这老了之后得保养,不能再省着啦!叔,你算成全小六子,按我说的办吧。你壮壮实实的,我也好有个念想,也省得挂心。咱爷儿俩今生有缘,咱就得好好地珍惜。别说你吃这一点儿,就是把周村的粮栈全买了,也就是一句话。这些年,我什么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天冷。哪天我去刘家饭铺,你都是先拉过我的手来攥攥,给我暖和暖和。一个要饭的,没爹没娘,人家见了我,不是放狗咬,就是用脚踹,哪有人把我当人看呀!你也不知道将来我能发了财,成了事儿。叔呀,你不是光给了我点儿剩饭,你还教了我怎么做人。我在厂里对工人,事事处处是学你。叔,大年下的,你别老是哭呀!”寿亭说着拿出手绢来给锁子叔擦泪。
锁子叔说:“我整天和在梦里似的。”
寿亭劝着:“叔,别说我小六子今天有了钱,就是我还要饭,要了来也得先给你,先给俺婶子。头年里,我就让账房给柱子来了信,不让会仙楼那大师傅回家,等着咱这一出。过一会儿,咱就在这堂屋里摆下大席。当初,你在饭馆里撩帘儿,人家吃着你看着;我到馆子里要饭,盼着人家剩下点儿。今天咱给他倒过来,让他们也侍候侍候咱。”
锁子叔拉着寿亭:“寿亭,俗话说‘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和你瞎婶子无儿无女,可周村城里最大的财主,见了俺俩也不敢小看。为的啥?还不是因为有你?我咳嗽起来,要死要活的,可一想你,那病就好了一些。”
寿亭高兴:“这就对了,好好地活着。叔,听我的,吃好喝好。你要不听,我就不让粮栈给你送粮了,改成天天让会仙楼给你送饭。这两样你自己选吧。”
锁子叔乐着:“六子,这都多少年了,你说话还那样利落。叔听你的。”
采芹在和瞎婶子聊着,小声说:“婶子,小六子是个邪驴,他真能让会仙楼天天来摆席。”
瞎婶子叹息一声,脸对着天。
采芹说:“婶子,你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好。那三合面和白面差不了多少钱。可别俺们一走,再按你那一套办了。”
瞎婶子握着采芹的手:“侄媳妇,天也得保佑咱寿亭。”
寿亭对柱子说:“柱子,坐上汽车上会仙楼,让他上菜。”
柱子闻声而起。
寿亭对福庆说:“福庆,你给爷爷奶奶唱个歌,就唱那《万里长城大中华》。那歌挺有劲。”
福庆站起,来到了屋子当中,大家都看着他。
东起山海,西至嘉峪,
万里长城跨过崇山峻岭!
秦时关口,汉时月亮,
壮士挽弓钢刀也在手!
四万万同胞的血和肉,
这就是我们的大中华!
福庆那歌里,多少透着些天真和苍凉。
街上,大概所有的人都出来了,围着汽车看。小丁站在车前,保护着车,不让小孩子往上爬。
几个青年汉子挤到前面,围着小丁问这问那:“陈掌柜的工厂有多大?能顶几个通和染坊?”
这些问题小丁觉得很幼稚,但又不能不回答:“这猛一下不好说,要说顶几个通和染坊吗,顶一百多个吧。”
周围人轰的一声:“我的娘哎!”
“那快赶上整个周村城了。”
“这个要饭的真厉害呀!”
“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你好好地跟着人家学吧!”
“那厂不是他自己的,还有张店卢家呢!人家是东家。”
另一个指着这汽车问:“这个东西值多少大洋?”
小丁回答得很干脆:“一万零五百大洋。”
“我的天哎!”
喧哗一片,小丁被众人包围着。
柱子出来了。
早春,夜晚,家驹的小洋楼前,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朝着楼上的窗户用冲锋枪扫射。窗上的玻璃碎落下来。
家驹从床上惊起,刚拉亮电灯,灯泡被子弹打碎。翡翠惊得抱着家驹。家驹拉着她一起滚到床下,然后向窗户跟前爬去。二人蹲在窗下定定神。这时,孩子们全吓醒了。家驹放下翡翠,向门外爬去。
孩子们从卧室里跑出来,一看家驹趴在地上,用手向他们示意,也就都趴下了。二太太抱着小女儿,坐在窗下墙角处。家驹就带着孩子们向窗下挪动。这时一个手榴弹扔进来,家驹大喊不好,拾起来从窗子里扔出去。但是那个手榴弹没响。
翡翠这时也爬过来,一家人缩在那里瑟瑟发抖。孩子们全吓哭了。家驹低声呵斥:“别哭!”
翡翠问:“你在外头惹谁了?这枪打得这么密。”
家驹捂住她的嘴。一家人就在那里潜伏着。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和德国设计师讨论方案。索鲁纳的中文说不好,寿亭急得在屋里来回转。“老吴,你派个人去看看东家怎么了,昨天说好的早来,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老吴答应着刚想走,家驹失魂落魄地进来了,他的手上包着绷带。
寿亭大惊:“怎么了?”
家驹坐在椅子上哭了:“六哥,快把厂子卖给滕井吧,昨天夜里一阵乱枪,差点要了我的命。”
寿亭也是一惊,气得在屋里来回走。他示意老吴先让索鲁纳下去。索鲁纳问家驹:“卢先生怎么了?”
寿亭说:“老索,你先下去待一会儿,等一会儿咱再说那新厂设计。我这里忙着。”
索鲁纳往外走:“纳粹?”
家驹没心思和他说话,只是说:“差不多。”
老吴让着索鲁纳下了楼。
寿亭气得脸色蜡黄,这时老吴回来了。
家驹从衣袋里掏出那个没响的手榴弹,上面用皮筋绑着一张纸。寿亭问:“写的什么?”
老吴拿给寿亭看:“让咱滚蛋。”
寿亭冷冷地说:“这滕井怎么变成下三滥了!好,舅子,你陈大爷陪你玩儿一把。”气得寿亭在屋里来回乱转,“滕井,你这是逼着我和你玩。”然后他转向老吴,“老吴,按咱昨天商量的办,你这就坐上汽车去报馆,给他们点钱,让他把咱那稿子尽快登出来。”
老吴答应着出去了。
寿亭拉着家驹坐到连椅上:“兄弟,不用怕。滕井这是逼咱尽快卖厂,咱把厂子卖给他就是了。你看这样行吧?明天一早,我让王长更护送你家所有的人,先回张店。咱们陪着他玩儿,行吗?”
家驹低着头:“他们今天就想回去。过了年我就不让他们来,非得要跟着来。幸亏那个手榴弹没响,要是响了,就全完了。”
寿亭苦笑:“滕井要的不是咱的命,是要咱的工厂。前几天滕井去我家,知道你六嫂孩子没跟着回来,要不,昨天晚上就去我家打枪了。没事,等汽车回来你就回去收拾一下。你要是害怕,也一块儿回张店吧。”
家驹抬起头:“六哥,我不能放下你一个人走,我不怕,大也不过一个死。咱陪着滕井玩完了这一场,一块走。”
寿亭拍拍他的肩:“那也好,老婆孩子回了张店,你到我那里去住,带上咱厂里的枪,我再带上金彪等几个住在楼下,保证没事儿。你放心吧,还是那句话,滕井要的是大华染厂。给他!”
第二天,家驹把老婆孩子送到了车站,王长更在一边陪着。
这时,三木带着另外两个人躲在一旁,见到家驹在送妻小进站,笑了,招手示意回去。
滕井洗漱完毕,向上拉了一下和服的领子,向窗前走去。他虽然很瘦,但胸膛上还有点黑毛。
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樱花,表情沉静,不住地点头。
日本侍女小心地拉开了门,用漆器盘子端来茶和报纸。滕井不拿,那侍女就那样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滕井转过身,从托盘上拿过茶喝了一口,放回茶碗,拿起报纸,看着大标题,念道:“‘大华染厂董事长卢家驹宅夜遭枪击,该厂上下萌生退意。’哈哈……”他狂笑起来。
接着大声喊:“三木!”
三木进来了:“社长。”三木鞠躬。
滕井问:“大华染厂有什么情况?”
三木鞠躬:“工厂那边一切照常。我守在卢家驹的门前,一直跟到他火车站,见他把所有的家眷送上了火车。现在他家里只有两个佣人。”
滕井点点头:“陈寿亭家里呢?”
三木说:“陈寿亭昨天住在厂里,没有回家。”
滕井笑了:“好!他这是害怕了。我看大华染厂用不了几天,就是我们的了。”
三木说:“是这样。”
滕井指着报纸说:“才两天,他们就撑不住了。今天晚上再去大华染厂门口放枪。住在厂里?住在厂里也不能让他安静。”
三木拿过报纸,小心地指给滕井看:“社长,你看。”报纸的下面是寿亭与德国人会谈的照片。
滕井又念副标题:“‘德国巨商贝格尔不日抵青,讨论大华转手事宜’。八嘎!”
三木应声立正。
“三木,这姓陈的原来是要饭的,胆子大,不怕吓唬。今晚先不要去放枪了,给他打电话,我最后和他谈一次。如果不行……”他用手做了个枪毙的动作,三木明白。
三木出去了。滕井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说:“陈寿亭,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海边,梅鹤日本料理馆,滕井身着和服,席地而坐盘着腿,闭着眼听琴。
寿亭走进来。三木在门口等他。他拍了一下三木的肩:“三木,怎么几天不见脸上长了个疖子?这是上火呀!”
三木没理他,示意他换鞋。寿亭笑着说:“我这脚臭,怕熏着滕井先生。”
三木笑笑,带着寿亭进来。滕井起身相迎:“陈先生,你好呀?请坐,请坐。陈先生,你的气色不太好呀!”
寿亭笑笑:“这又是枪,又是手榴弹,我害怕,睡不着呀!”
他俩对面坐下,敬完茶,滕井叹口气:“唉,这治安越来越坏。报纸我看到了,卢先生还好吗?”
寿亭笑了笑:“家驹很好,他也让我问你好,他愿意把厂卖给你。滕井先生,这不是你让人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