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俊尴尬地笑着:“我当初不是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嘛!”
东初说:“哪一手?人家让咱印布,说用不了几天提货的就会自动上门,你说人家说梦话,结果怎么样?”
东俊说:“老三,要么这样,你去上海,再把那些工人请回来?”
东初一斜眼:“你说什么?去上海请人?那些人临走的时候都给咱下了跪,你就是不让留下!还去找?不用找了,他们全在六哥那里,六哥把那些人派到了天津。”
东俊大惊:“天津?派到天津干什么?”
东初冷笑:“开埠印染厂让六哥买下了。”
东俊大惊:“什么?”随之一腚坐到椅子上。
东初接着说:“哼!当时开埠要价那么低,全套的罗兰印花机只卖个废铁价钱,你死活不让买。大哥,你、你、你打心眼里就瞧不起人家,你觉得人家是个要饭的。不错,六哥是要过饭,可人家现在雇着英国留学生当厂长!你知道那俩厂长工钱多高吗?倒着四六分成!周涛飞丁文东他俩拿六,六哥拿四。大哥,这样的事你做不出来吧?六哥连个账房也不往天津派,这是多大的信任!周涛飞丁文东面对着这样的东家,能不玩儿命干?大哥,六哥也看不懂《资治通鉴》,你看看人家这用人的方法!大哥,六哥来了济南才几天,就干出这么大的事来,可是咱呢?咱这些年有什么发展?”东初气得呼呼直喘,“大哥,咱什么也别说了。咱爹也死了,赵家门里就咱俩,这样,大哥,咱分开干吧!”
东俊坐在那里,神情恍惚地说:“开埠染厂不是让苗瀚东买去了吗?”
东初冷笑道:“大哥,你整天《三国》不离手,一会儿一个计,一会儿一个招儿,我就纳闷儿,你怎么没看出六哥这一计?六哥料定咱不肯买开埠,所以他也说不要。开埠染厂没了办法,正在绝路上的时候,苗哥出现了,开埠算是一眼看见了救星。四台二十四英尺的罗兰机才七万块钱呀!大哥,人家六哥早就瞄上了开埠。大哥,这才是计。明哲保身,隔岸观火,那些烂计永远成不了大事。”
东俊仰天长叹:“爹呀,你当初嫌陈六子要的份子多……”
天津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里,寿亭正与文东涛飞商量事。涛飞拿着计划单说:“董事长,错!该打!六哥,现在飞虎牌卖得这么疯,我看这两个月开埠就先打这个牌子。我是这样想的,开埠厂的货不能和宏巨对冲起来,我想开埠的销货半径为,南到德州,东到唐山,北到北平大同太原及山西全境,你觉得行吗?”
寿亭说:“告诉我销到哪里就行了,至于是打飞虎牌还是貂婵牌,你俩看着办,不用问我。”
涛飞点点头:“好,六哥。老开埠欠工人们的工钱,咱昨天都给他补齐了。我还有个想法,也和文东商量过了,但是,这事儿还得你同意。”
寿亭说:“有什么想法,你俩只要觉得对,直接办就行,根本用不着问我。我在济南的时候多,天津一年兴许能来上几趟,要是什么事都问我,涛飞,咱什么事都耽误了。什么想法,说!”
文东接过来说:“六哥,开埠染厂这些年经营得也不行,工人的工钱也都很低,咱接过厂来了,要让工人们感觉到和以前不一样。涛飞的意思是,想给工人们长点钱。这样的事儿,必须经你同意。涛飞是想以董事长的名义出个告示,同时也好把董事长的威信树起来。”
寿亭盯着涛飞:“长工钱,这是一定得长。你看看以前那厂弄的,堂堂高级技工,和泥瓦匠差不多的钱。长!涛飞,干得好的,技术好的,多长!但是——”寿亭拍了一下涛飞的手,“不要以我的名义长。兄弟,咱这虽是一个工厂,但也和一个国差不多。这乍一改朝换代,人的心里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所以,天津我还是少来为好,尽量不来。就以你的名义出告示,长钱!今天就发钱!八月十五也快到了,每人发个后肘。不管是看门儿的,还是倒垃圾的,一人一个。来点实惠的。涛飞,你兴许没过过穷日子,这工人,你就是给了他钱,他也不舍得买肉吃。咱直接发根猪腿给他,他端着的那碗里全是肉,还不想着咱?还不想想这肉是怎么来的?就是不想这些,兴许也不能骂咱吧!涛飞,这工人要是来了劲,心里想着工厂,感念东家或是掌柜的,那股子干劲直接吓你一跳!根本不用管他,他就玩命地干。少出点废品,多干点活,省下的钱,比咱发给他的多得多。就这么办!”
涛飞十分认同:“是这样。可是以我的名义办这事,是不是不合适呀!”
寿亭说:“这工厂谁是东家?我是东家。我说合适就合适。涛飞,工人们认识你,不认识我。要是以你的名义长了钱,你就有威信,你说话他才听。”
涛飞也觉得有理,就点点头:“就按六哥的意思办吧。六哥,你还是派个账房来,这样好一些。”
寿亭多少有些急:“我派账房干什么?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还是那句话,一切按你的意思办,不用问我。咱买卖好了之后,挣了钱,一人买辆汽车开着,也对得起留学生这身份。就这么着吧。”
涛飞感喟地叹息:“唉!”
寿亭说:“涛飞,开埠是个很好的工厂,可是这好工厂得分在什么人手里。比如,都是这个中国,唐朝那么盛,清朝那么熊,还不都是人弄的?我要不是上趟来天津,看上了你兄弟俩这人品能力,我是不会买下开埠的。老弟,放开了手干!别东家伙计的分得那么清,要是那样,就误会了你六哥的一番心意。”
涛飞和文东双双点头,寿亭话锋一转:“文东,我可有话说到前头,咱买汽车可不能买日本汽车。你想呀,你开着日本汽车,旁边再坐着日本老婆,人家会说——”寿亭的眼往外一瞅,“哟!这陈六子真能,雇着日本鬼子当厂长!哈……”
三人大笑起来。
早上,寿亭进了办公室,老吴亲自来送茶。寿亭问:“文琪呢?”
老吴坐下来,慢慢地说:“掌柜的,我说了你可别急,我让文琪上了訾家那染厂了。”
寿亭气得一甩手:“老吴,咱不是说这事散了嘛!”
老吴说:“掌柜的,这些年我跟着你,也没出什么力,就是整天跟着分红。好歹有这个事,也算让文琪出去历练历练,替咱厂里出点力。那訾家后头有滕井,咱防着点总是好。”
寿亭叹口气:“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老吴笑了笑:“那天咱说完,第二天我就打发他去考,这訾家招人很严,文琪去试了三回,这才算验住。”
寿亭问:“让咱在那里干什么?”
老吴说:“现在还没说。我觉得文琪认字儿,兴许下不了力。掌柜的,咱只要有个人在他厂里,就能知道訾家干什么。起码,他印了多少布,咱能知道吧?”
寿亭也没再责怪老吴,只是说:“看看再说吧,要是让咱干壮工,卸布包,就让他回来。文琪还太小,撑不住。你去把发货的那账拿来,咱俩碰一下。”
老吴答应着下来了。
宏巨染厂一片繁忙景象,马车装着布往火车站运。提到货的外地经理喜气洋洋。
寿亭拿过烟来点上,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来:“哪一位?我是陈寿亭!”
“嗬,六弟,底气挺足呀!”
寿亭赶紧站起来:“苗哥,嗨!挺好吧?俺嫂子说那天津十八街的麻花还行吧?哈……”
苗先生说:“行,我也吃了半根。我说,寿亭,林伯清派人送来了信,谢你没把他那烂布弄进上海去。他很领情。咱俩商量的那一套还真行。他想来济南见见你,顺便想和你谈谈,让你以后买他的坯布。咱让他来吗?”
寿亭说:“让他来吧。这样,苗哥,我拾掇拾掇厂里这些烂事儿,马上就上你那里去,你还得给我指画指画!”
苗先生说:“你这是耍你老哥哥呀!你精得跟猴儿似的,还用得着我指画?我冲上茶等着你。我说,寿亭,这林伯清可是个人物,他那象棋下得相当好,也是惯用巡河炮,那真是沿河十八打呀!我看咱俩谁也顶不住。你觉得你那张店巡河炮有一套吧?可你那套和林伯清比起来,只能说是土炮。我看是顶不住。我先给你说说他的布局。他是先手巡河炮,后手过宫炮,出神入化,变化无穷。六弟,林伯清是个不错的商人,也有正义感,很值得交往。我想,他来了之后,咱给他来个化干戈为玉帛。先说正事,然后,咱仨开上汽车,找个肃静的地方——我想起来了,咱去大明湖里的铁公祠——咱仨来个车战,造就鲁沪商界一段佳话!”
寿亭说:“苗哥,要不怎么说这人得有学问呢!你说出个事儿来,就是不一样,听着就那么舒坦。你别说我耍贫嘴,我马上过去。”
苗先生说:“抓紧来吧!我挂了。”
寿亭放下了电话。
老吴拿着账本回来了:“掌柜的,咱飞虎牌现在最响。上海的那些客商都等了好几天了,就发给他们货吧!”
寿亭笑着:“上海,上海,飞虎牌要是进了上海,林家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老吴,这事不能做绝。这样,一会儿,我去苗哥那里有事商量。中午你和东家在聚丰德摆上两桌,请请南京以南一直到杭州福建的所有客商——让上海的那些客商坐上座,好酒好菜——就说林伯清找了苗先生,咱不能把货往南卖了。我得让林伯清欠苗哥一个人情,让这些人回去向林家父子学舌。咱接下来还有大事,等抽出空来,咱俩再往细里说。”
老吴说:“掌柜的,你不是说不能发善心吗?”
寿亭说:“是不能发善心。可这虞美人从清朝就有,是有名的牌子,要是毁在咱手里,那就有点过分了。就这么着吧!”
老吴说:“掌柜的,你忘了他把咱们弄到乍浦路那小店里……”
寿亭摆摆手:“老吴,要是单纯一个林祥荣,那咱怎么办他都不过分。可是他爹都出来了,这就行了。南京总办理的协议,当初我让签了三个月,到了期。南京也不再发货,咱把南京也给他让出来。老吴,长江以北,这个地方就不算小了。”
宏巨布铺,布摊子都摆到街上来了,就是没人买。伙计大声叫卖。过路的人都躲着走。
金彪来了,吕登标赶紧往里让,倒上水后问:“有事儿?”
金彪说:“掌柜的让收了这一套,全都送回仓库。让你清点一下,看看总数是多少,明天早上发回上海。”
登标问:“这就算完了?他骂了咱,就这么便宜了他?”
金彪说:“你现在就办,掌柜的让你尽快报数。那些事儿,不是咱能管的。”
早上,寿亭办公室,家驹领着安德鲁进来。他一见寿亭就张开臂膀,寿亭抬手制止:“老安!别,别,你那套礼数我受不了,坐。”
家驹说:“六哥,我们现在是德意志洋行最大的购货商,安德鲁先生决定降低对我们的供货价。”
寿亭笑笑,举着土烟:“老安,抽支土烟?”
安德鲁很高兴,接过来点上了,抽了一口说:“陈先生这专用烟真不错!”
寿亭笑笑:“老安,过两天林祥荣就来,一块见见?”
安德鲁说:“好,谢谢陈先生给我这个机会。陈先生,我在这个洋行服务了多年,走过好几个国家,中国人是最有意思的!卢先生当时对我说,林祥荣不是你的对手,我怎么也不肯相信,事实证明确实如此,我很佩服。”
寿亭摆摆手:“老安,这人要是给逼急了,什么主意都能想出来。你把我逼急了,我也一样!哈……”
寿亭在厂里的小花园浇水,东初来了。
东初说:“六哥。”
寿亭放下喷壶:“来了,老三,我派去的那几个伙计还行吗?那布印得怎么样?”
东初拉着寿亭的手:“六哥,什么也别说了。”说着就要掉泪。
寿亭拉起他的手,向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里,他俩还是坐在那个圆茶几旁。东初说:“林祥荣从上海来了电报,他想把剩下的虞美人按正常市价买回去。”
寿亭一抬手:“我已经给他发回上海了,也打发人坐快车去了上海,把提货单给他送了去。老三,都在印染界,林祥荣是个书生,难免把事情想简单了。再说,他爹也找了苗哥,还有你这里的面子。我看就这么着吧!接下来,他的虞美人照样在山东卖,但是我的飞虎牌就是不过长江——给他一个恢复元气的机会,他只要领情就行。回头我再找找你哥,咱两家把布提起一分钱来,让虞美人低着点,也好在山东及江北恢复恢复。”东初点头。寿亭接着说:“他爹给苗哥来了电报,说这几天就来济南。他来了之后,叫上你哥,咱和林祥荣商量一下,都用一样的布,让他低一分钱,等恢复过来之后,三家的价钱再一样。老百姓愿买谁的,就买谁的,咱把花色差开就行了。论说中国就这么几个厂印花布,根本不用这么打。只是林祥荣当初想独霸这个市场,这才惹出来这场乱子。好好的一个开埠染厂就这样给打垮了。这也得感谢人家林家,要不是他林祥荣打垮了开埠,咱能拾个染厂?哈……”
东初也笑了:“六哥,我哥不好意思见你,他想晚上请你吃顿饭,让你叫上六嫂。咱去汇泉楼。”
寿亭说:“你哥这是没味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没害我。老三,我告诉你,你哥为什么不好意思。那是他整天看《三国》,满脑子里是诸葛亮那些计,可是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一个大阵,他硬是没看出来,这才不好意思。哈……”
东初也笑起来。随后,他问:“六哥,你什么时候对开埠动了心思?你说出来,我也学学。”
寿亭看着天,想了想说:“这个事儿嘛,我得想想。当初我在张店要饭的时候,碰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把我带上了昆仑山——这就是我老师——传艺三年。在我临下山的时候,他老人家曾经特别交代过,不能把招数教给一个叫赵东初的人。哈……”
东初一直瞪着眼听,气得笑着站起来:“你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呀!”
二人大笑起来。
林家,林老爷正在书房看书,林祥荣拿着提货单来给父亲报喜:“爸爸,那个讨饭的不要钱,把我们的布发回来了。这是提货单。”
林老爷气得把书一摔,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把布还给你,你应当从心里感激人家才是,怎么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不可救药!”林老爷站了起来,林祥荣自动让出场地,让老爷子活动。“人家陈寿亭早让你去一趟,把布运回来,你就是不肯掉这个架子。你要是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早去见人家一面,哪来的这么多麻烦!还说人家讨饭!要不是讨饭的放咱一马,虞美人在上海也得二分钱一丈。所有的讨饭的也都披在身上了。”林老爷向他跟前走,林祥荣的头更低了。“祥荣,你大概不知道吧?上海六大棉布行的老板们在济南,说了那么多好话,都想拿到飞虎牌的上海总经销权,陈寿亭最终还是没给上海供货,鱼翅的宴席谢客商,都给打发回来了。陈寿亭怕你吗?不是,是我找了苗先生。苗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多么自负!我舍下了多么大的面皮?还讨饭的呢!好几辈子的家业都快毁到讨饭的手里了!”
林祥荣没了脾气,连连说是。
老太太闻声又过来了,忙打圆场解围:“有话好好说嘛!阿荣,你也不对,以后不能再说人家是讨饭的!快坐下吧,有话坐下说嘛!”
爷儿俩双双坐下。
林老爷说:“派人去买票,我和你一块去济南,当面谢谢人家!”
林祥荣说:“没这个必要吧?”
林老爷说:“哼,还摆这样的臭架子!堂堂林家,堂堂大上海工商界的脸快让你丢尽了,还摆架子!”
老太太在一旁用手拉一下儿子:“苗先生回信说,陈寿亭这个人很好,很值得交往。虽是比你大两岁,但年龄差不多,你们可以借这件事情成为朋友嘛!阿荣,这事我得说你。咱家的家境太好,你没吃过一点苦。能和出身苦一点的人交朋友,你会学到许多东西的。”
林祥荣忙应着,嗫嚅地说:“赵东初也这样说过,说陈寿亭这人并不坏。”
林老爷说:“你派人去冠生园订一些点心,再去买些好茶。还有苗先生那里,他是老一代的留学生,喜欢喝巴西的咖啡,你也准备一些。阿荣,你自以为见过世面,上海的头面人物你都认识,哼,等到了济南,你也见识见识苗先生的风度!他穿上中国便服,那就是雅儒士绅;穿上西装,就是有文化的大亨!你呀,还早着哪!”林老爷放下茶碗,“唉!我一想要到济南去,脸上就发烫,丢人哪!我们林家在商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太平天国打上海,胡雪岩空头囤货,上海那么乱,我们林家四处周旋,照样发达。一代一代,哪个不是上海商人的榜样?再看看你!”
林祥荣不敢抬头,脸上的汗向下淌着。
老吴正在做账,寿亭进来了,他赶紧站起来问:“掌柜的,有事儿?”
寿亭说:“我忙忙活活的把正事儿忘了!你,赶紧去银行办一张十万元的本票,我今天晚上要让林家父子却之不恭,受之没脸,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老吴疑问:“给林家?他能要吗?”
寿亭笑笑:“老吴,他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苗哥请客,那是我的老哥哥,林伯清也是商界的前辈,还当着他那个宝贝儿子,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再说,林家以后想给咱供布,正好,咱也担心这日本布长不了,这样一来,两方面都好!”
老吴说:“我琢磨着林祥荣他爹不能要,那么大的买卖家,不会掉这样价!”
寿亭笑了:“老吴呀,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什么是奸商?看上去仁义礼智信,这就是奸商。抓紧去办。”
傍晚,采芹在打扮寿亭。采芹让他穿上了新衣服,给他弄舒展了,嘱咐道:“见了人家林家父子,别说难听的了。”
寿亭笑笑:“不会,不会。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林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亲自来了济南。唉,这怨不着我,是那林祥荣逼我。”
采芹劝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记着啦?别喝上口酒,就胡说八道的,那些陈糠烂谷子的千万别提,尤其是还当着苗哥的面。寿亭,记着,人家林老爷是上海买卖家中的前辈,见了人家叫大爷,作揖,鞠躬。别让人家走了之后说,真是个要饭的!”
寿亭傻笑:“我就是个要饭的,借你爹的光,开了个小染坊。嘿嘿!”
采芹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别胡说八道了,走吧!”
寿亭傻笑着,像个小孩子。
这时,家驹和东初跑进来了,他拿着封信气喘吁吁地说:“六哥,六嫂,沈小姐的信。”
他俩大喜:“她在哪儿?”
家驹说:“信上没有地址,只写着南京。”
寿亭说:“念,念,快念!”
家驹的信早展开了:“‘六哥六嫂同鉴:恕妹不辞而别,有劳兄嫂挂念。妹本进步学生,亦想热血报国。然时事更迭,倭寇祸乱,误入娼门,万念俱灰。远绝父母,近避亲朋,醉生梦死,不得更生。兄嫂同时劝妹从良,又燃再生之念。良言一句,醒妹终生。由娼而良,始知美好……”’
采芹擦泪,不住地抽泣。
寿亭拿着烟,就是点不着,东初赶紧掏出打火匣给他点上。
家驹又接着念道:“‘自我兄与上海林氏骤起争斗以来,妹心悬系。然妹深知我兄才智过人,定可不战而胜。现在南京花布,皆出我兄工厂,飞虎牌号,亦是家喻户晓。兄虽目不识丁,却是乱世奇商……’”
寿亭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想起了当初远宜坐在海边上的情景,又想起了宏巨染厂开业,远宜款款走来:“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钱!”又想起最后一面,在他的办公室里,远宜对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干,把你抓起来!”远宜那天真烂漫的笑就在他的眼前。家驹下面念的什么他再没听见,只是长叹一声,掏出手巾擦了一下眼泪,背对着家驹说:“信上没留下地址?”
家驹说:“沈小姐说,你只要别提钱的事,她就告诉咱地址。她让你下保证。”
寿亭长出一口气:“好吧!山高水长,不在一朝一夕。给她回信,答应她。”
家驹看着寿亭:“还有一封信,是专门写给六嫂的,她说她快有小孩了,想让六嫂去南京帮帮她。”
寿亭回过身来,深有感触地说:“好呀!”
采芹催家驹:“你快念呀!”
东初一把把信夺过来:“我念!你这个家驹,你不知道六嫂着急嘛!”
此时,天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