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初说:“昨天晚上刚见了面,这才一夜,他又不是神人。就他那急脾气,要是真想出计来,一早就跑来了!”
东俊不屑地说:“哼,他买开埠就没给咱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就在林祥荣和开埠打得最热闹的时候,他跑到咱厂里来,劈头就问要不要他那印花机,这才让我中了他的计。想起来了吗?这就是你六哥!”
东初恍然大悟:“是,是这么回事。大哥,他那是怕咱和他争,把开埠的卖价抬起来。大哥,咱本来也没想买开埠,人家也没害咱,见了六哥可别提这事儿了。咱那么讨好林祥荣,我还和他是同学,咱为了不得罪他,还辞了工人,可他第一回给咱的报价和上海其他工厂一样,根本不低。就是那布好一点。还不是人家六哥,见了林伯清纳头便拜,一件布里下来了七八块?这不又给下了两块。你一提当初开埠,一下子把他揭穿了,反而不好。”
东俊叹气:“咱现在要是有开埠在后头垫着,我也睡觉不上工,也能沉住气。老三,这都是咱爹呀!嫌他要的份子高。要是现在六子在咱厂里,咱仨拧起劲来,还不生生地杀进大上海去。”
东初说:“这也一样,整天见面,还是亲戚,也是挺好的朋友。大哥,别老想着这件事儿!一切都是缘呀!”
元亨染厂门口排满了退货的。贾小姐的汽车几乎进不了厂,按了好几声喇叭,那些人力车才让开。她问司机:“这是怎么回事?”
司机回头说:“贾总经理,你去了东北,这退货从昨天就开始了。青岛来了个模范牌的印花布,一毛二一尺,是原来咱厂里的孙明祖从济南运来的。咱的客商全去了那里,孙明祖那贸易行的门都快挤破了。”
贾小姐虽然老了,但打扮得还是挺妖艳。她一听这话气得在车上一跺脚:“回去,去东亚商社!”
东亚商社的旁边就是海,滕井穿着黑色和服正在海边向远方眺望,表情凝重,满脸憧憬。他听见了汽车喇叭声,慢慢地回过身来。一看是贾小姐的汽车,笑着慢慢地朝这边走来。
贾小姐怒冲冲地从车上下来,“模范布你都运到青岛来了,大华怎么干?元亨怎么干?”说完根本不看滕井,径直向商社走去。滕井在后面跟着,嘴里直说:“怎么会?怎么会?”侍女忙拉开门,贾小姐进了滕井的办公室,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掏出烟来点上。滕井过来扶她的肩,她用手打开。
贾小姐说:“我们在青岛干得好好的,你非跑到济南去开什么染厂,拓展什么帝国的事业,这下好了,没打垮陈六子,打起咱自己来了!你说怎么办吧!”
滕井说:“应该不会太多吧,可能是少量的。我前天才回来,一共印了五千件。回头我打个电报问问。你知道是谁运来的吗?”
“孙明祖!这是陈六子干的。”
滕井一惊:“噢?有这个可能!嗨,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怪不得陈寿亭当着我的面就停了机呀,他故意向我示弱,原来是变着法儿地对付我!我不会放过他的!”
贾小姐说:“你能把他怎么样?你敢杀了他?”
滕井笑笑:“杀他倒不用,我要拉他一起干。他不干,咱们大华和元亨也把布卖一毛二,让他无法生存。思雅,你放心,陈寿亭是个小人物,不用怕他。我马上订票去济南,和他最后谈一次,如果谈不拢,大华元亨一块干,低价布占满整个山东。”
贾小姐说:“我当初就说这么干,你说先在济南试试,这倒好,咱得接受退货。你通知厂里的账房准备钱吧!”
滕井点点头:“好,我马上打电话,接受退货。思雅,你到孙明祖那里去一趟,看看他运来多少,还有没有别人也往这里运。我们好做到心中有数。”
贾小姐说:“去干什么呀?让人家嘲笑咱们呀?我看还是免了吧!”
滕井绕过桌子,扶住她的肩:“去一趟吧,做生意,讲究知己知彼嘛!”
贾小姐没好气地站起来,用手把滕井拨开:“我看,还是停了济南那个模范染厂肥,那爷儿俩都是废物,根本不是陈六子的对手。”
滕井笑着说:“还不到那一步。刚开始干,出点小乱子是正常的,我会有办法对付陈寿亭的。”
早上,寿亭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老吴进来了。
老吴说:“掌柜的,这货也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青岛孙掌柜的干得怎么样了。”
寿亭说:“今天不来电报,明天准来。明祖是老内行,没事。金彪从东北没来信?”
老吴说:“没有,我估摸着快回来了。’
寿亭点点头:“赵氏两兄弟找了我好几天了,我都让飞虎接的电话,说我在家里睡觉,这哥俩也急坏了。一会儿你下去给他们打个电话,把咱这一套给他说说,也让他高兴高兴。”
老吴问:“咱开机吗?”
寿亭说:“还不行,还得给滕井来点绝的。这个绝的咱自己就办不了,得拉上林祥荣和三元一块干。这样吧,你让他俩过来,说我晌午请他吃饭。”
老吴答应着就要走,寿亭叫住他:“先别慌,我得给东俊来两句韩复榘一派的诗。”
老吴站在那里笑:“快做,我好给他说!”
寿亭看天构思:“嗯,这睡觉睡不着挺难受,在哪里睡觉难受呢?有了!听着:鏊子上睡觉不好受,今天中午请炖肉。有点意思吧?”
老吴笑着坐下,从衣襟上掏出钢笔:“我得记下来,别一下子忘了。这煎饼鏊子的鏊是哪个字来?”
寿亭笑了:“你问谁呀?想挨骂呀!”
老吴也笑了:“想起来了,鏊子上睡觉不好受,今天中午请炖肉。好,我这就念给他听。”
寿亭又叫住他:“老吴,别让上海的那个高师傅请客了,咱那个小型的离间计撤了,留着那个李万岐。高师傅说这个人不错,只是投错了地方。让他混口饭吃吧,大老远的,从上海来了,也不容易。”
老吴说:“怎么着?那几顿饭就白吃了?”
寿亭说:“这訾文海呀,还真不能小看。老高和李万岐吃饭,他看见了,又是给老高敬酒,又是让老高问我好。他这是臊我呀!他娘的,识破老夫一计。”
老吴说:“那就再给他来一计,来个让他识不破的。”
寿亭笑笑:“据老高回来说,这訾文海很会用人。他不仅对李万岐很好,对李万岐从上海带来的那些人也挺好。李万岐说,上海有个印染界最有名的人,叫马子雄,原来是昌盛印染厂的厂长。昌盛倒了之后,马子雄去了宁波,可干着不顺心。訾文海知道了这事儿,就催着李万岐去请这个人。老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訾文海看来是真想大干呀!”
老吴说:“马子雄再能,那昌盛也让林祥荣给挤趴下了。他要是真能,就该把挤倒了。我下去了,掌柜的。”老吴下去了。
寿亭自己倒上茶,和着西皮流水的板式吟唱起来:“老滕井,不知道头轻蛋重,在六爷的面前胡闹腾。施小计,让你手忙脚乱,等明天,我操你祖宗!哈哈!”
訾家那爷儿俩面面相觑,坐在办公室里有点傻。訾有德看着父亲摇头叹气,想说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爸爸,你喝点水吧,这怨不着咱。是他滕井让卖这样的价钱。货出了厂,往哪里卖,咱根本管不了。”
訾文海说:“他来电报说,不让卖大宗,可卖小宗,外地客商根本不来。来趟济南,搭上路费就弄一件布?咱外行,我看他比咱也内行不到哪里去。”
訾有德说:“爸爸,李万岐昨天算了一下,就咱厂里的这个产量,仅能供应济南和济南周边地区,跟本用不着往外地卖。济南的这些布铺加上周围,这块地方正好。咱占住了这块地方,就是胜利,他陈六子和三元就没法在这些地方卖。这样他既运不到胶东去,咱还挤了他们。我看咱就出个告示,指定些县,除此以外,一概不卖。”
訾文海笑笑:“他是按人口算的。济南能和上海比吗?济南周围全是些穷地方,有几个穿得起洋布的?还得往外地卖。实在不行,等滕井来了,咱就给他说说,恢复正常价钱,和陈六子他们一样,正常地竞争吧。他要不愿意这样干,那就拉上青岛的两个厂,一块干,一块赔,只要他赔得起就行。”訾文海鼻子里出粗气。
訾有德说:“爸爸,咱还是挣钱第一。你说得对,咱和陈六子的价钱一样,一块发展吧。我看滕井也没大有劲了。”
訾文海说:“不行,就是恢复正常价钱也不能在这当儿恢复!借着滕井在气头上,把那五千件也印出来,你这就去车间,通知开工。不用等滕井了,他也没告诉咱停机。印!咱不管什么青岛胶东,先解解气再说。”
訾有德站起来:“爸爸,你想好了?”
訾文海说:“想好了,就这么干!”
訾有德出去了。訾文海在屋里独自散步,走来走去。这时候,一个监工敲门,訾文海大声说:“进来!”
监工进来了,冲着訾文海龇着牙笑。訾文海正在气头上,怒问:“你有什么事?”
监工一躬身:“董事长,门口来了个人,问你现在还接不接打官司的事?”
訾文海气急败坏地说:“让他滚,不接!还打官司,都什么年代了,还打官司!”
寿亭东俊等四人从厂里的伙房出来,往办公室走。飞虎站在楼梯的平台上瞭望着,一见寿亭他们往这走,飞也似的跑去冲茶。寿亭从远处看到了,对东俊说:“东俊哥,飞虎跑去冲茶了,你信不信,保证冲的是青茶。”
东俊说:“你怎么知道?”
寿亭说:“吃饭之前我告诉他的。”
东俊说:“寿亭,你也四十多了,怎么还和没长大似的!”
寿亭说:“东俊哥,这话你说对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才二十多岁呢!”
四人说着上了楼,在小圆桌处坐下。飞虎端上茶来,还没来得及倒,老吴举着电报上来了:“掌柜的,电报!”
四个人一齐站起来,家驹一把夺过来。这时,老吴才说:“是南京来的。”
“远宜来的,快念。”寿亭说,两眼直盯着电报。
家驹念道:“‘六哥,妹得子,六斤,长鹤请六哥赐名。六嫂安好,勿念!远宜。”’
大家都挺高兴,东俊说:“六弟,这是好事,咱得把那伙子娘们组织起来,让她们去南京贺喜。”
寿亭说:“咱先说赐这名,贺喜是后一步的事儿。东初,这赐名是不是让我起名呀?”
东初说:“是这个意思。霍军长很看重六哥,所以才让你起名。这是抬举你。”
寿亭说:“这是胡闹呀!我不认字,他是留学生,让我这老粗起名,不行,不行!”
家驹说:“没事儿,起一个寄去,用不用是人家的事。咱几个帮着六哥起。”
寿亭说:“我这外甥倒是和我有点儿缘,六斤,和我下生的时候一样沉。我看着,这小名就叫六子。你们说怎么样?”
东初说:“这不行,孩子要是来了济南,我哥有时候就叫你小六子,你爷俩倒是叫的谁呀!”
东俊也说:“这不行,这叫犯尊讳,你不认字儿,不知道这一套。这绝对不行。”
家驹说:“这倒不一定。在西洋,孩子往往和最尊敬的人一个名。什么保罗约翰之类的,都是《圣经》上的西洋神。我那孩子大的叫寿之,小的叫亭之,就是用的六哥的名字。我看叫六子不错,也显得亲。”
寿亭指着东初说:“还是留学生!东初,你这中国土大学就是差点事儿。什么尊讳,六子!这小名就定了。家驹,回头给远宜写信的时候,把你刚才说的这一段儿写上。可这正规名叫什么呢?你们都说说。”
家驹受到了肯定,很高兴,接过来说:“远宜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成语中有冰清玉洁,六哥,叫玉洁怎么样?”
东俊说:“不行,那是个女人名,将军的孩子不能叫这样的名儿。”
东初说:“对,这军人的后代那名字叫出来得有劲。我看叫扬威行,耀武扬威。”
寿亭点头:“老三说得有点意思,可是直了点。他俩都是沈阳人,这沈阳让日本人占了……”
东俊抢着说:“对,叫光复!光复东北大好河山!”
大家一致叫好。
寿亭说:“家驹,你也不懂印染,这茶你也别喝了,到楼下写信去吧。”
“六哥,我四十多岁了……”家驹气得笑,说着站起来。
寿亭说:“你先别走,东俊哥说了,得把那伙子娘们儿打发到南京去。到南京忙活月子的有以下人士:东俊嫂子,老三家,还有你家翡翠,一块儿去!你下去通电众娘们儿,让她们开会准备,随后把礼单报来。”
东俊气得笑:“你弄的这一套,怎么和黎元洪段祺瑞那伙子似的,动不动就通电下野。”
老吴又上来了,还是拿着电报:“掌柜的,是来了两封电报,刚才我一慌,拉下了一封,是青岛孙掌柜的来的。”
寿亭高兴:“念!”
老吴念道:“‘青岛大捷!’这是第一行,下面是‘青岛满街是模范,大华元亨全都乱,有布继续往这发,办死这帮王八蛋!明祖拜上’。”
寿亭一拍大腿站起来:“好,正宗韩复榘!韩派!”
东俊拉他坐下:“你坐下!你一惊一乍的,就这么一会儿,让你闹得我晕头转向的。”
东初说:“六哥,明祖这诗虽属韩派,但是该给訾文海发一份去。”
家驹说:“你们先坐着,我不懂印染,先下去写信。晚上咱好好喝一场,可他娘的出气了!”说着和老吴下去了。
东俊说:“六弟,咱这会儿能开机了吗?”
寿亭说:“开机还不行,还不到时候。我估摸着滕井该想想退路了,他是个老买卖人,虽不懂印染,可是懂得经商。只是訾家那爷儿俩怕是不肯罢休。滕井有布囤在他厂里,他兴许还得给咱捣乱。”
东俊点点头。
东初说:“滕井会不会联合青岛的两个厂,仨厂一块儿压价捣乱?要是那样,咱可真顶不住。”
寿亭说:“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来。我回头给明祖去电报。那俩厂里都有他的熟人,一有动静,咱很快就知道。东俊哥,怕事没用,咱得想想怎么对付他。”
东俊说:“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咱再另说。咱先对付訾家这窝子。六弟,你得想个狠法,咱得弄得他没法干了。”
东初说:“老孔买他一回布行,再去可就不灵了,他们已经加上小心了。訾文海虽说是外行,可那李万岐是个内行。”
寿亭说:“刚才咱是吃炖肉,没腾出嘴来说,接着是远宜这喜事。东俊哥,我有个想法,得拉上林家,咱三家一块干,我自己办不了。”
东俊说:“快说呀!我也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