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略一沉思,笑道:“姑娘在等一只癞蛤蟆么?”
小小微笑,反问道:“你说呢?”
公子知道小小拿他的狼狈相取笑,不但心无烦恼,更是觉得小小风趣可怜,又是躬身一礼说道:“姑娘好文采,不知姑娘可否有意舫中一坐?”
小小见公子邀请,也不推辞,便轻举莲步沿着那登船的木板就要去。公子忙朝她摆手叫道:“姑娘且慢!”一边就大步走下船来,伸手搀住小小。小小对她报以微笑。
两人上了画舫,小小笑着在琴前坐下,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划立刻流出一眼清泉来,说道:“公子的琴艺如此高妙,不知可否愿意赐教一二?”她嘴上这么说着,手下却琴声不断,公子只见姑娘玉指上下左右跳动,接着像是平静的江面上起了一阵秋风,几片枫叶落入江中打了几个旋儿便静静地停在了江面。再看姑娘面带微笑,玉指一转,好似有流星从空中划过,此时夕阳向人间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倏地沉到了地下,姑娘的脸色变暗;渐渐地、渐渐地由远及近、由小及大,却不是大浪澎湃,是那小桥流水平滑而悠扬,紧接着玉兔从江中跳出,把钱塘江照得清晰而又朦胧,姑娘的面容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薄纱,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谈得如醉如痴。公子也如雕塑的一般伫立在小小的身旁,双目凝视在小小的脸上,唯有那艄公好像还在现实世界里,他随着姑娘的琴声轻轻推动竹篙,把那画舫横在江面,正好让小小面对明月,随后艄公放下竹篙,乐得蹲在船头听琴。
一曲终了,小小仰面深吸了一口气,伸了伸双臂,江上船家都上了灯,有几艘画舫点起了灯笼,远远望去像是江面上的一团火。
现公子还呆立在身旁,双眼紧盯着琴弦。小小就推了他一把说道:“公子如此入神,莫非琴儿弹坏了?”
公子这才似乎从梦中醒来,深施一礼说道:“听得姑娘一曲,真乃三月不知肉味矣!”
小小笑了,说道:“你一顿晚饭还没吃,就知道肉无谓,可见你心不诚实!”说完笑着看那江面上的月华去了。
此时公子更觉小小楚楚动人,不免产生一种想要拥抱她的冲动。小小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也觉到了他的身子正微微超前倾,突然小小用手一指船下一片残荷大叫一声:“你看那只癞蛤蟆,又要掉水里去了!”
公子下了一条,头上微微涔出汗来。此时江面上夜晚的秋意正浓,公子赶忙走进船舱拿出一件披风替小小披上,借此机会公子轻轻把双手放在了小小的双臂上。小小的心咯噔了一下,脸上飞上了红霞,幸好没人看到。
只听公子在耳边轻轻说道:“很想听听姑娘心跳的声音!”
小小慌忙转过身来,对公子一笑说道:“平水相逢,何必问心声!”
公子几乎把鼻子凑到了小小的额头上,眼睛里透着不怀好意的笑,反问道:“抚琴一曲,不当谢知音?”
小小哼了一声,脸上露出淡淡的笑,说道:“天下之大,谁是知音?”
公子说道:“月光之下,小舟之上,只有你我,除去弹琴之人,难道在下不能为姑娘一知音吗?”
小小回答道:“本姑娘眼里只有这天上玉兔,地上湖光山色,”说到这儿,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把嘴凑到公子面前悄声说道:“还有那水里的一只癞蛤蟆!”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水中公子的倒影。
公子明知小小挖苦他,也把头凑到小小脸前面诡秘地说道:“想不到姑娘骂人也是这么美,可是在下是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说着就要上前搂抱小小。
小小轻轻侧身一转,公子捉了个空,又差一点儿掉到江里。小小咯咯一笑说道:“看看吧,老天都知道癞蛤蟆痴心妄想!”
公子看了看小小,长叹一口气,随口朗咏一首诗来:“玉露沾翠叶,金凤鸣素枝。罢游平乐苑,泛鹢昆明池。旌旗散容裔,箫管吹参差。日晚厌遵渚,采菱赠清漪。百年如流水,寸心宁共知。”
小小听吧,芳心为之一惊,心下想:“此公子不是真正的浪荡之辈,想来他腹中定有一些才气。”这样想着,就问道:“公子所咏之句,是否出自公子之口?”
公子说道:“癞蛤蟆之口怎能咏出如此之句?!”
小小见公子话中有刺,就笑道:“我看公子怎么像那女儿家,心胸如此狭小!请问公子大名?”
公子对小小略一抱拳说道:“在下谢眺,字玄晖!”
小小心中一惊,没想到面前的公子就是谢眺,便上前一礼说道:“在下西泠苏小小,久闻大名,不想能在此处相遇,实是荣幸之至。公子少年才俊,人生坦途,实是世人所仰慕。公子不在朝中听命,怎有此心四处游山玩水?”
谢眺说道:“姑娘芳名,在下也略知一二,早有心求见,不想竟在此相遇。今日一见才知姑娘才貌胜过传说。在下与姑娘性情略同,都是酷爱山水,所以,一来想一睹苏姑娘之花容,二来也顺便观观这钱塘美景。”
小小笑道:“人说‘竟陵八友’唯玄晖才情最高,只是小小觉得公子人品与才品略有差异!”
谢眺脸一热,心想还从来没有人敢轻易当面指责我的不是,何况一区区小女子!看来,苏小小真如传说中的那样孤傲不群了!想到这儿,笑着说道:“自古才子风流,况姑娘又花容月貌,在下也是世间凡夫岂有不动情之礼!”
道:“谢相公既然对小小动之以情,就该懂得如何怜香惜玉,何至轻薄至此!”
谢眺说道:“在下之举是有所冒犯,但对姑娘只是有此心而无此胆矣!苏姑娘对一情痴何至于咄咄逼人之甚?”
小小见谢眺语气里具有求她谅解之意,心里有种胜利的喜悦,说道:“若果然如谢相公所说,明日傍晚就请相公西泠镜阁小楼一座!”
谢眺一听欢喜不尽,对姑娘抱拳说道:“一言为定!”
谢眺就亲自送小小下了画舫,岸边早有斧头拉着油壁香车等候。小小坐上油壁香车已远去,谢眺还在灯火阑珊处眺望,一阵秋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怀着暖暖的心意回画舫去了。
谢朓(464-499),字玄晖,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他出身于士族之家,其高祖谢据,是“淝水之战”的东晋统帅谢安的弟弟。谢氏家族不但在政治上颇有影响和势力,而且也出过很多有名的诗人,诸如谢安、谢道韫(女)、谢灵运、谢庄、谢混、谢惠连等等,谢朓秉承家风,史称他“少好学,有美名,文章清丽”,而且又擅长“草隶”书法,早早地在文坛上就崭露头角了。大约在永明元年(483),他二十岁时,就“解褐入仕”。永明前、中期,他担任一些无关紧要的小官,过着轻裘肥马,广结诗友的贵族生活。然而此时的文学生活,对谢朓一生影响却很重要。当时的竟陵王萧子良素好佛经、酷爱文学,因而广召文士。出入其藩邸的文人前后不下几百人,其中谢朓和王融、任昉、沈约、陆倕、范云、萧琛、萧衍等为首的八人,最为竟陵王爱重,时人称之为“竟陵八友”。永明九年(491)春,谢朓作为随郡王萧子隆的文学(官名),随同萧子隆赴荆州,留下了不少诗篇。萧子隆素来对谢朓的才能十分爱赏,因而,谢朓也得到了最优厚的礼遇,往往“留连晤对,不舍日夕”。不意竟遭到操有实权的长史王秀之的忌恨,于是密奏武帝。此时齐武帝萧赜正病重,他降敕将谢朓召还京师。这对谢朓来说,真是晴天霹雳!宋、齐之世的政坛是极其黑暗的,一个钟鸣鼎食的显宦之家,昨天门前还车马塞道,今天就可以被举家族灭。早在刘宋之世,谢朓的生母虽是帝家之女,然而他的伯父谢综、谢约却因卷进政治案件,与谢朓舅公范晔一起被处死,而谢朓父母因受牵连,一度也被迫迁离京邑。这些对聪颖异常的谢朓来说,当然印象极深,恐惧异常。京师中,等待谢朓的,是一场政治大动荡。不久,齐武帝萧赜病逝。因为太子早亡,所以萧赜在遗诏中,将政权托付给堂弟萧鸾及次子竟陵王萧子良。然而老谋深算的萧鸾为了篡夺皇帝的宝座,正酝酿着政变的阴谋。他一方面扫清篡帝的障碍,另一方面启用文名卓著的谢朓,借用谢氏家族的声威,加强自己的势力。永明十一年(493)冬,萧赜的长孙萧昭业即位。由于介入了萧子良和萧昭业叔侄之间的矛盾,“竟陵八友”之一的王融被诛,不久萧子良也忧惧而死。这无疑为萧鸾篡位提供了机会。次年秋季,萧鸾废去萧昭业的帝位,改立他的胞弟萧昭文为帝,进一步独揽了军政大权。接着萧鸾又假手萧昭文,诛杀尽武帝的诸王子,最后又废杀了萧昭文自己,从血泊中爬上了皇帝的宝座。谢朓是亲眼目击了一系列的事态变化的,并被升迁为萧鸾的谘议官、领记室、掌霸府文笔、中书诏诰的显要职位。谢朓被这同室相残,刀光血影的杀戮场面惊呆了。素日向往的高位显仕、出人头地,难道是这样的吗?他陷入更深的矛盾痛苦之中,建武四年(497),谢朓被任命为齐明帝萧鸾天生残废的长子萧宝义的镇北谘议、兼南东海太守。这时萧鸾已身染沉疴,而北魏军队常渡江骚扰,南北兵刃数次相接。当时,谢朓岳父王敬则任会稽太守。因为他是齐武帝的心腹猛将,所以萧鸾对他很不放心,加重兵以监视。王敬则怖惧万状,深感大祸临头。他的第五个儿子王幼隆派人到南东海治所与谢朓密谈。谢朓深怕自己被卷入,扣住来人,径自告发。王敬则被族灭后,谢朓因功升任尚书吏部郎。然而谢朓还是没有逃脱政治浊浪的裹挟。同年初秋,萧鸾死去,他的儿子、荒淫无度的东昏侯萧宝卷登位。第二年,在始安王萧遥光,贵戚江祏、江祀、刘沨等合谋的又一起夺位阴谋中,因为谢朓拒绝了他们奉立萧遥光为帝的要求,终于受诬而死。那时,他只有三十六岁。虽然其人品与才品不可同日而论,但他的文才甚高,往往人们都把他不大光彩的人生一面都忘记了,而只记得他的文才之美,当然这也为历史所肯定。正所谓一美遮百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