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胡平从睡梦中哭醒,她下床捡起地上的纸条,又从枕头下取出另外两张,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
同样的字体,同样的内容,仅仅是不同的感叹号,然而最后这一份那上面的三个感叹号,就已经清楚的告诉她了,再不会有容忍,也就是,从这之后,将随时有生命从这个世界消失。
她又一次哭了,她的意志已经完全被催垮,随着一声长长的悲鸣,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汹涌而出。
不是,我不是害人!她痛苦万分地摇头,泪水模糊的双眼,凄苦无助的向着窗外的天穹呼唤。妈妈,为什么生我?生下我,为什么又养我?如今,我成什么了--害人?天啊,你为什么这样不公,你就不能让人们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曾经误入歧途的灵魂,那样做,是她心甘么?难道她不曾为此悔恨痛苦过千百次?假如有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那你就用你座下的一页白莲,去擦一擦那曾在浑浊恶浪中翻滚过的灵魂,看看她可曾就因此种下再也去除不了的祸根?
害人?天啊,为什么要派生出这样的字眼,既然创造了它,那一定是为了惩罚最恶吧?可是你为什么不去诅咒那有罪的灵魂,却把它安在我身上,让一个已经闭门思过,不再危害社会的弱女子,去承受这可诅的字眼的追踪打击和迫害?我做错什么了?难道偷离苦海品尝了一下人世间最普通的珍品,用真挚的感情甘露滋润一下干枯的灵魂,我又是怎样的罪过啊?不是,我不是要害人,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念头--她病了,厂医替她作了注射。高烧退了,胡平仍在昏睡。厂医说:这孩子累了,睡一觉就会没事。还是在楼梯下那间小屋,有人替她盖好被子。
友谊纸箱厂是民政部门,专为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开办的一家福利企业。有许多人来看望胡平,一些残疾朋友还给她送来饼干,罐头和许多好吃的。可是胡平没有胃口。
夜暗降临了,月光从窗口漫进来,静静地洒落在地上,泾渭分明的划出了光明和黑暗的界限。然而,就连这一片光明她也感到受不了。
胡平没有开灯:儿时,她喜欢,追逐和希望光明,一到夜晚她便会有无尽的忧虑和恐惧。但后来,不幸的命运改变了她。现在,当她重新感到光明的可贵时,命运的逆转,又将她抛弃在黑暗中。她心里乞求,不屈的抗争,终于又走到窗前。但是,她的头低下了,那月光划开并深深厌弃的阴影,不就是爱和光明失落的她的过去么?她浑身哆嗦,颤栗不止的退缩了。她退回床前,黑暗中,她感到冷酷的现实正带着巨大的阴影向她逼来,深重的压迫她--是什么东西,这样沉重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啊,是他,继父!这个枯瘦干瘪的老色鬼——她感到异样的刺痛,在大腿之间。她挣扎,推他,她挣不开。她昏头脑胀,就像要窒息。一股难闻的气息吹在她脸上,透过泪水,模糊的看见那多纵的鬼怪一样的脸--她挣扎,哭叫,她终于挣脱了。但是她的心,却像被什么紧紧压着,撕裂着。她感到恐怖,感到绝望。刺痛在减轻,大腿那一片沾湿的冰凉——这感觉让她感到恐怖,头脑里又是一阵晕眩。像有什么在旋转,可怕的摇动似的旋转--“妈妈--”
没有回答,继父在望着她,阴冷邪恶的笑,那眼里还燃着淫光,裂开的干瘪的嘴皮,露出仅有的两颗发黄的虫牙。她寻找,她看见了,母亲那一张苍白的脸,陷落的眼窝里,目光呆滞的毫无反应。可是失血的嘴唇却在蠕动;“扒手--骗子--捍卫--死鬼——”
“妈--妈妈——”
她急了,她忘了她早已疯了,再也不会像母亲那样回答她了,她抱着母亲,摇动,她在乞求妈妈的保护。在这种时刻,作为母亲,她对女儿不应该是这样啊?可是她的手落下来,无情的打在向她求告,向她呼唤的女儿头上,残酷的伤害她和自己,嘴里仍不停地嘶声叫嚷;“告密,死鬼--忠不忠--看---叛徒--滚--”
她滚了。天这么冷,这么暗,以世界之大,在哪里又有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的栖身之地呢?她哭着,喊着父亲的名字。凄惨悲切的声音,在冷漠空旷的野地里,在刮得地上的植物瑟瑟抖动的风声中,乞求着哪怕一丝的温暖和保护。但没有,甚至在这无边的冷凉中,她连任何的人的声音也听不到,然而大自然的千奇百怪的响动,却在极尽恐怖的牵扯着她的神经。
但是她仍在哭喊,她喊她的父亲,她相信他会来,他会让她坐在他的肩头,高高托起她,带她回他们的家。她恍惚看见了父亲--在那场史无前例中,父亲和别人一样,丢下了设计图纸,拿起了武器。他已经多日未曾归家了,终于又可以看见他一眼,可是,他很快又匆匆走了,他是去汇合他那些战友,并向他昔日的同志举起枪。但是他自己却被枪弹击中了。
母亲是站在父亲对面去战斗的,她没有被枪弹击中,却被她的同志抓起来,经受了酷刑。她的同志把夜里偷袭的失利,和父亲的死联系起来,怀疑她事前告密,于是她被革命永远开除了。审讯中才得知丈夫死讯的母亲崩溃了,家也崩溃了。再也用不着辩论,再也听不到父母因为派性没日没夜的争吵。由于家没了,父母羽翼下的孩子便从此失去了屏障。
为什么要来那样一个老头呢,他看她那眼神碌碌的好可怕。大人说,是照顾。可为什么又让他做了继父?她不明白。
哥哥长大了,他赶着热潮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去了。“条件一好就来接你!”他亲她,放下她走了。
但是没有等到他来接她,她生病了,在病中,这个老恶棍--不是,他不是她父亲!睁开无力的眼睛,恍惚中她辨认出,这光光的脑袋,他不是爸爸。爸爸的声音也不是这样,他说话好凶。
“喂,哭什么?这世上,哭这玩意儿是顶没用的!”
“吃吧,舵爷给你的!”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她摇头,她不能吃别人的,很小的时候,妈妈就这样要求她。她不知道她在这野地里呆了多久了,她并不感到饥饿,她甚至也不再感到害怕。何况,她为什么要吃呢,生命对于她,已经没有了意义。
但是,她还是吃了,或许是人的声音,人的关怀在她那早已陷入绝望的心灵中,注入了温暖,唤起了一缕生机吧。他们也都那么年少,有说有笑的显得那么自在的活跃和友好,甚至还彼此打趣逗笑。他们有些话,要是在平日,也许她会笑得透不过气来。
“你的家呢,你家在哪儿?”
“兴许,是跟妈妈怄气了吧--”
“要不,我们送你回家--”
或许,一个还不是完全堕落的灵魂,在柔弱的感召下,偶尔,居然也会产生出一缕恻隐之心吧,舵爷打算送她回家,他的同伙也纷纷赞同。然而,她摇头哭了。
“什么,没有?你说你没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