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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险娄山关,向为兵家必争之地。而娄山关之险,尤以北面为最。北面山峰,陡然而起,直插天穹,飞鸟难越。自山麓至山顶,关隘要塞,中通一线,笔直而上。寨栅十三道,依势分布,严整肃然,一夫当关,万夫莫过。
播州杨氏,世袭统治播州八百余年,代有才人,无不以娄山关为播州根本,着意打造关隘,十三道寨栅,逐年更新加固,皆与坚垒城门无二,岂能轻易得破。更兼曲径复杂,内里巧设机关,布置强弓硬弩,擂木炮石,不知变化,一旦误入,木石横飞,箭如雨下,声震数里,逾时不息。如今播州杨氏,与朱明王朝势不两立,更是以重兵镇守,蓄势以待,岂能轻易得手。
说话间,张烛已率领本部三千兵马,到了娄山关前。他将三千兵马,距第一道寨栅一箭之地,严阵列队,然后一马当先,立于阵前,大声向关上播州守军喊道:“我乃北路平播先锋副将张烛,奉命前来攻关。你等叛逆朝廷,罪不可赦,赶快开关投降,张爷爷还可放你等一条生路。要是让张爷爷杀进关来,你等便只有跪地求饶。但是,到那时,张爷爷也饶你等不得了。”
张烛如此喊罢,便让身后三千士兵,擂动大鼓,一起呐喊助威。顿时,娄山关前,一片喊声,惊天动地。
但是,无论张烛与三千士兵怎样大声喊叫,娄山关上始终紧闭寨门,声息全无。待得几番喊叫之后,张烛见播州兵马仍无动静,他也然沉不住气,遂命令数十士兵,抬上大木,准备攻击寨门。待得众士兵准备已定,他发一声喊,双腿一紧,便不顾一切,身先士卒,催马向第一道寨门猛冲过去。而就在此时,寨门突然洞开,万箭齐发,疾如骤雨,只可叹张烛及数百名率先冲进寨门的士兵,还未待明白过来,无有寸功,便中箭毙命,无一生还。后面一众将士见了,早就惊破胆魂。主将既死,谁还肯舍命向前,发一声喊,便有如潮水一般,向后退去,只怕跑得慢了,把一条性命丢在娄山关,成了孤魂野鬼。
娄山关上播州守军,眼见攻关官兵溃退下去,却无一人冲出寨门追击。仅仅瞬间,寨门依旧紧紧关闭,余外再无一点动静。
张烛无功罹难,本部兵马溃退下去,刘綎闻报,急令副将收拾张烛残部,紧闭营门,多设强弓硬弩,以防播州兵马趁势冲击大营。并且严令各营将士,不奉他命令,均不得迈出大营一步,违令者定斩不赦。
诸事安排妥善,刘綎独坐中军帐中,紧锁双眉,一筹莫展。即便他身经百战,生生杀杀,早已经看惯了,但是,未见敌军虚实,先折大将,还是不免伤感,为张烛惋惜。自言说道,张将军如此英勇,未见寸功,便死于非命,可钦可叹。又说道,似此天险,纵然有数万之众,又如之奈何。
一连数日,刘綎皆按兵不动,既不能进,也不能退。终日独坐帐中,苦思破关之策。但是,纵然他智谋过人,勇贯三军,而面对如此险关要隘,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计将安出。便只有望着莽莽雄关,慨叹不已。一众将士有张烛之鉴,也不敢轻易言战。
刘綎费尽心机,思索数日,仍无一计,心里也不免焦躁。这一日,他在中军帐中,忽然感到心血来潮,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帐中来来去去,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烦意乱,不知所措,无奈之下,便谓自己说道,如此冥思苦想,不得一计,何不如出去走走,让心思安定下来,慢慢再图良策。他是主帅,在此紧要关头,要是一旦把持不住自己,乱了方寸,结果就不堪设想了。他无论如何,也得先镇定下来,不能乱了心思。
刘綎打定主意之后,便带上亲兵随从,出营策马扬鞭,顺着红花园西侧一条山道,一直往无名山岗上走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綎与一众亲兵随从,无需多少时刻,便已到得山岗梁子上了。他站在山岗梁子上,放眼四顾,莽莽群山,渺渺无际,浩如烟海;峰峦如聚,如潮如涌,直奔眼底。纵然他南征北战,也不知到过多少地方,见识过多少名山,但是,似大娄山这样气势磅礴,远接天际,直让人看得心胸振荡,豪情顿发的雄山峻岭,也难得见上一回。
刘綎在山岗梁子上站定下来,想到自己一生征战,无不有功,而此番平播,却无故为朝廷不用,若非李化龙力荐,他纵有万般武艺,一心欲为朝廷立功,也少不了要被埋没,难得一展平生之志。此情此景,想到这诸多事情,他不免心绪横生,感慨万千,直想放歌一曲,以抒情怀。
刘綎不乏文才,平日里就没有少作诗文。身临此地,触景生情,更是诗兴大发,不吐不快了。他略略想得一想,便信口吟道:东逐西驰岁月深,凯旋驻马漫开襟。
三巴兵革龙泉迥,六月烽烟雁字忱。
关塞自雄怜白发,庙廊谁与暴丹心。
良弓鸟尽应无用,缓整鱼竿钓海浔。
刘綎触景生情,此诗自顾身世,想到自己终得以领兵平播,实属不易,纵有诸多艰难,也当放手一搏。而又想到自己一生,几多浴血奋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到头来却不得赏识,也不免有些伤感。如此一来,即使群山景致再好,他也然少了兴致,无心思浏览了,随即呼唤一众亲兵随从,策马下山回营。
而就在这时候,刘綎忽然隐隐听得云端之中,仿佛有箫竹之声。但听那箫声,不急不躁,有如小溪流水,一丝一缕,清晰明白,就象在眼前吹嘘一般。这崇山峻岭之中,还有如此吹嘘之人,他原也没有想到,而他于丝竹管弦,原本就有几分喜爱,这便驻足下来,用心听下去,看看可否为知音。
刘綎驻足听得一会,便感到这吹嘘之人绝非常人,在心里说道,能将声息送达致远处,让人感觉虽远犹近,非得有深厚内功才行,否则,岂能如是。他正这样兀自在心里想着,待得那人吹奏一番过门之后,随即便听得有人,在和着箫声放歌。那放歌之人,也如那吹嘘之人一样,功力深厚,绝非常人可比,声息一丝一缕,无不送达他人心灵深处,让人听着明白,欲罢不能,不由得也要跟着唱起来似的诱人。
箫声伴和着歌声,漫漫传过来,刘綎也然身不由己,不舍离去。他很想辨明箫声和歌声来自何处,看看这群山中到底是什么人有这么好功力,好兴致,在如此唱和。但是,无论他怎样收摄心神,始终不能明辨箫声和歌声来自何处,只感觉有时在云端天际,有时在峡谷深岫,或远或近,难以捉摸。
刘綎毕竟见多识广,心知这箫声和歌声如此捉摸不定,那么,这吹嘘之人与放歌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就不是那么容易示人面貌了。但凡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若是不想见你时,即使他就在你身前身后,你也休想得见他的真面目。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还去捉摸呢,便收摄心思,一心听那两人唱和。但听那人唱道:高高天上楠木岭,砍伐栋梁送皇城;官家不知黔山路,苦煞娄山夜郎人。
这是一首黔北歌谣。歌声高亢处,气冲斗牛,低沉处,则如泥牛入海。乍然听之,倒也觉得起伏迭荡,回还往复,也还通畅动听,而细细咀嚼品味,却感到歌声于漫漫叙述之中,隐含着一种愤怒和无奈。
刘綎这数日里,心事重重,难免烦躁不安,但是,似此听了这箫声与歌声以后,他于忽然之间,心情就宁静下来,再不似先前那样烦躁了。这种感觉,莫可名状,他只是隐隐觉得,这歌谣与他有什么牵连,就好象专为唱给他听一般。他这种感觉一旦上心就很强烈,待得细细思量咀嚼一番之后,他果然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在心里说道,此乃天助我也。
刘綎想到此处,暗暗惊喜不已,不待呼唤亲兵随从,便策马下山,急急回红花园大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