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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县令不去玉皇阁,回头见土主殿右侧有一块突出的大磐石很显著,便径直往大磐石上走去。
大磐石一半在青龙观围墙内,一半已经伸到围墙外面去了。大磐石那一段没有砌高墙,只沿着大磐石伸出去的那一半边缘砌了很矮的女儿墙。
小道童见令狐县令对大磐石有兴趣,便说道:“这大磐石叫老鹰岩,在青龙观里看并不感到险要,但是,从青龙观外面看过来,却是十分险要的悬岩绝壁。站在大磐石上往下看,楠木岭偌大一片山谷可尽收眼底,无一处不清楚。”
令狐县令领会小道童的意思,笑笑说道:“照小道士这么说来,站在这大磐石上往下看楠木岭山谷,是不是就象老鹰盘旋在高空往下俯视一样了?”
小道童笑笑,没有言语。
果然与小道童所说一般无二。一旦站在大磐石上,往西北方向望出去,便感到整个楠木岭异常空阔,十数里山谷,峰峦入聚,有如波峰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也有如万马奔腾,昂首争竞,往前涌动不已。这种万马归槽的气势,直让人看得心潮澎湃,赞不绝口。
令狐县令谓小道童说道:“小道士,这大磐石叫老鹰岩固然不错,但是,依我看来,这大磐石不应该叫老鹰岩,而应该叫观景岩才是。”
小道童笑笑说道:“县令大人还是回头看看再说吧?”
经小道童如此一说,令狐县令便转过身来,留意眼下的青龙观。他这一留意,忽然感到从大磐石这个角度看过去,青龙观从山麓的山门到半山腰的土主殿,每一个院落无不都是依照八卦形状在安排,而且每一个院落里成排成行培植的树木,似乎完全可以相互拼凑起来,构成无限延伸变化的八卦阵。这样一来,在青龙观里,无论处在哪一个角落,其实都在一个具体的方阵中,没有脱离八卦圈定的范畴。偌大一个青龙观,简直就是一个可以演绎无穷变化的八卦图。
但是,如果要清楚地辨识出青龙观的这一番结构,便只有站在老鹰岩上,从这个角度细致看过去,才能看出其中的奥妙。如果角度稍微不对,或者没有把心思用在上面,就算身在老鹰岩上,也不可能辨识得出青龙观的这一番讲究。
想到此处,令狐县令方才恍然大悟,站在老鹰岩上,如果就仅仅那样往前看出去,目力所及,则只是人人都能够看到的表象,也就是他所说的像老鹰盘旋在高空俯视一样。而那样的感觉,无需他人指点,怪不得他这么说了,小道士只是笑笑,没有言语。而这里自然也不是他后来说的什么观景岩,他那么说也只是戏言,说说罢了,自己也没有当真的。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老鹰岩还另有这样一番深意,怪不得小道士要他转身往后看看再说。
令狐县令这时候觉悟了,方才明白这里何以叫老鹰岩,原来是谓要有老鹰一样锐利的双眼,才能够在万象之中看出精妙,不为表象所惑。他感到自己刚才不免太唐突了,便谓小道童说道:“小道士,本县心性轻浮,一知半解,便妄论高下。刚才本县所言,不免得罪,还请小道士不必计较才是。”
小道童说道:“世事万象,纷繁复杂,识与不识,皆在缘分。云云众生,置身浮尘,混沌之时多,明白之时少,岂能事事明白,若有一事明白也是缘分所致,半点不能勉强。县令大人今日置身于此地,或许有些觉悟,也是自己缘分之中的事情,县令大人又何必如此自责。如果是小道冒犯了,小道倒是要请县令大人不必计较才是。”
令狐县令没有想到,青龙观一个小小的道童,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也然暗自心服,说道:“小道士这一番议论,本县毕生也望尘莫及。本县所言,皆是心里的感慨,小道士何曾冒犯本县,本县又岂能计较。”
令狐县令知道,在道家眼中,诸天宇宙不管有多复杂混沌,全可归纳到阴阳两极。两极而后分四象,四象而后分八卦,八八六十四,以后按照二,四,八三位算数倍增递进,则可包罗万象,无穷无尽。以道家思想而论,世间万物,无不都在阴阳两极,四象八卦之中,这是由简单到复杂。但是,事物千变万化,岂能以一概之,既然可以由简单到复杂,便也能从复杂到简单,无限而后转八卦,八卦而后转四象,四象而后转两极,两极而后到无极,复元混沌,这又是所谓九九归一的道理。这就是说,世间万象,无论演进变化到如何复杂的地步,最终都又会归复到简单无极,这种以为世间万象皆可反动的观点,才是道家思想的精髓。其余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等等学术理论,无不包括在阴阳两极,四象八卦学术之中。单就青龙观的部署打造,也足足可以看出,当初建造青龙观,便十分讲究与形胜一致,和谐统一,暗藏玄机,不是机缘巧合,岂能轻易得识。小道童所言正是此理。
青龙观无处不包含道家思想。似此看来,大娄山楠木岭,与湖北武当、四川青城、陕西华山等道观,在一度时间内,无疑都同是道家有影响的大道场。
未到楠木岭,谁也想不到楠木岭还有如此深邃壮观,无处不让人产生联想的道观,而未深入青龙观,谁也不会想到,一个看似很普通的青龙观,却处处暗隐玄机,包含如此博大精深的道家思想学问。有这一番经历之后,令狐县令也然知道,青龙观决不能小看,一个小小的道童尚且如此有学问,那么,青龙观历代道长,便绝非普通人物,更当是学问高深,不可意料的仙长了。他先时确也没有想到,非得见见青龙观的道长不可,而这时候,他倒是也真想见见青龙观的道长了。
如此逗留半日,令狐县令不知道青龙观道长是否已经回到道观了,便问小道童说道:“小道士,眼看天就黑下来了,道长先生是否已经回到道观了?”
小道童说道:“不瞒县令大人,道长此时是否已经回青龙观,小道尚不知道。但是,凭小道猜测,应该还没有回来。”
令狐县令说道:“如若道长先生回到道观,小道士可否及时代为本县通报一声,就说本县想见见道长如何?”
有这半日磨合,小道童与令狐县令已经不生分了,笑着说道:“这有何不可。”又说道:“不瞒县令大人,今日道长并没有出远门,他早起去仙人山大庙,相商今年六月十九日庙会诸事。如无甚要紧事,他定然要回来。”
令狐县令说道:“青龙观去仙人山大庙远否?”
小道童说道:“不远,就百十里路程。”
令狐县令说道:“天色已经黑暗下来了,百十里路程,可不是一步路。道长先生这时候还未见回来,这也不是说回来就能够回来的事情?”
小道童说道:“不就百十里路程吗,道长如若一定要回来,这百十里路程倒是没有什么稀罕。”
百里路程,够常人一天好走。小道童轻描淡写,就象在眼前一样,似乎举足之间就能到达,这就不能不让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惊疑了。
令狐县令正待要说什么,小道童却说道:“众位差官远道而来,想必这时候早就已经饿够了。不妨先去厨房里将就吃些素食,说不定等上一会,道长就回来了。”
小道童很会说话。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无不点头称是,便随着小道童去到青龙观厨房里,并且众人肚子的确也饿得有些难受了,到了厨房里,便都顾不得讲究什么,拿上碗筷就自顾吃上了。
令狐县令与一众随从衙役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谁也没有想到小道童很快就进来说道:“众位差官与道长有缘。不用多时,道长就要回来了。”
听得小道童说青龙观道长就要回来了,令狐县令心里不免诧异,说道:“还没有一顿饭的功夫,小道士怎么就知道道长先生要回来了?”
小道童也不多说,他让令狐县令从厨房里出来,指着山谷中一处已经朦胧的山岗说道:“县令大人可否听到那里有人在唱歌?”
那山岗与青龙观往少说也有十数里之遥,令狐县令用心听了一会,不是很清楚,说道:“似乎有人在唱。”
小道童说道:“县令大人定下心来就能听清楚了。不瞒县令大人,那就是道长在唱歌。他这会已经到了月庐,正与苏秀才在月庐唱和。待他与苏秀才唱和一番之后,他就该回来了。”
经过小道童指点,令狐县令方才知道,那个山谷中的小山峦叫月庐。果然,他定下心来,就能听清楚月庐上传送过来的歌声了。
月庐与青龙观相隔十数里,但是,那歌声传送过来,字词却不含糊,异常明晰清楚,就象在你身前身后唱一样。令狐县令知道,没有深厚的气息吐纳功夫,很难达到如此境界。如果这就是青龙观道长在歌唱,那么仅凭此,也可见青龙观道长确非常人。
道家练功,讲究以气为先。功夫至高者,可将气息在吐纳之间,做到细时如抽丝,阔时如潮涌,达远明晰,近身似绵。青龙观道长在月庐上歌唱,歌声送到十余里外的青龙观,让人听着无一字含糊不清,其内家功夫,已臻化境,道家的太极功力,简直非夷所思。
月庐上除了青龙观道长在歌唱,还另外有一人在吹奏竹箫。箫声和着歌声,虽然低沉一些,但是,同样穿云破雾,清晰动听。无疑那吹奏之人,也有上乘内力,否则,岂能吹奏若是。
令狐县令不知道是何人在月庐上吹嘘,说道:“小道士,那吹箫之人是谁?”
小道童说道:“那吹箫之人是苏秀才。”
苏秀才是何人,令狐县令还未曾听人说起过,但是,仅凭苏秀才此时这吹奏功夫,他也知道苏秀才决不是泛泛之辈。这箫声不用说了,但听青龙观道长唱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底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原来,青龙观道长唱的是赵宋王朝大文学家苏东坡的词作——《水调歌头》。这是苏东坡于是时丙辰年中秋之夜,与朋友欢饮达旦,大醉之后,触景生情,为怀念朋友而写的的词作。此词情真意切,想象丰富,直把人世间的荣辱悲欢,离合聚散,得失追求,刻画得淋漓尽致,让人读了不得不拍案叫好,数百年来,无论高堂陋巷,皆久唱不衰。
令狐县令对苏词原本就十分景仰,这时候听得青龙观道长与苏秀才在月庐如此唱和,便觉得两人不仅雅兴不错,而且志趣不低。他没有想到,在楠木岭这样的深山老林之中,还有如此两个高人,于一唱一和之中,把天下文人奉为千古绝唱的词曲,演绎得天衣无缝,令人荡气回肠,动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