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吃了一口酸酸的酱菜,心里也酸酸的。
那一夜,紫藤和杏草明白为什幺张爷爷总提及儿子,她们却不曾见那儿子的蹤影。
二十余年前一心追随西戎王的少年,崇拜而敬仰那个身先士卒的主子,隶属他麾下,无比自豪与骄傲,在生死一瞬的战场,却充满希望,永远认为这一战将会创造新的历史,促使国家迈入另一个新的起点。
当西戎王荣登皇位,成为武定帝时,少年怀抱着替武定帝顾守他发迹之地,同为少年故乡的安州,持续在安州奋战着,起初几年,趁着武定帝登位之势,安州平静许多,后来,武定帝治理的国家并不如百姓所期望的…前往另一个盛世,可是,少年仍然深深地相信武定帝,他相信在安州见到的最真实的主子,英武、果断、坚强而高尚。
直到,那一战武定帝断了军粮,说出各州自生自灭的狂言,少年悲恸地明白当年的西戎王已不存在。
少年战死了。
伴随这场惨役,见过西戎王的人,听闻过他事迹的人,幡然清醒,终于愿意承认武定帝并非当年安州的西戎王。
可,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吶喊:
王呀!当年的您究竟去了哪儿?曾经爱民如子的您为何变成如今模样?
我至今仍旧不知该如何相信呀!?
「当年的西戎王连下属的亲人也都相当照顾,怎幺知道后来竟变成这样!!」张爷爷诉说着,老泪纵横的悲伤滑过岁月与艰苦留下的皱褶,是伤心绝望的控诉。
他们老夫妻俩如今能勉强过活乃是靠着儿子替西戎王卖命时,西戎王宽厚攒下的积蓄,然而,他们在儿子死后必须勉强度日,也全拜武定帝对将士们的见死不救所赐。
先敬慕而后失望,对「那个人」的又爱又恨,实在难以用言语传达。
紫藤知道另一个人对「那个人」也怀有这样的情感,她的父亲冀敬筳。
偶然偷听过冀敬筳对武定帝失常的愤慨和惋惜,紫藤第一次晓得父亲也有对他人感到可惜的情感,并好奇竟然有人可以让父亲这样的人敬佩过。
所以,她认真地研究了当年西戎王的事迹,却产生与现实不符的空虚感,她出生于武定帝登基那一年,等到她有足够的判断能力时,听到关于武定帝的都不是什幺好事,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武定帝与西戎王真得是同一人吗?
答案根本无庸致疑。
但,这个疑问永远会是这个乱世,最多人不断反覆询问,纠结于心的悲鸣。
「若非西戎王曾经存在过,新王朝也早已成为历史。」
我再一次深深地体会阿湛所说得这一句话。
紫藤在这两日的日记最末补上结束的评语。
一个王朝的瓦解,大多来自人民对统治者的憎恶与怨恨,西戎王神奇地扭转了二十余年前积累至快要爆发得这种情绪,即使后来武定帝显现惊人转变,人们依然癡癡地相信,总有一天西戎王会回来,这样一年拖过一年,十八年过去了,人们不得不接受自己填不饱肚子、饱受欺侮的现实。
「百姓会这样不上不下地白折磨十多年,本想武定帝也是个生不逢时的倒楣鬼,不过,若是真的生不逢时,他哪会成为声名大噪的英雄?所以,生不逢时、怀才不遇这种鬼话,都是自欺欺人用得,那些称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才子隐士,哪个不是在历史记上一笔?多少人拜读其文藻事蹟,无不扼腕一番?真正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是那些根本没有人知道姓啥名谁的家伙。」
紫藤撑着头思及此话,不禁噗哧一笑,这也是阿湛的原话。
杏草凑过来一瞄,立即明白小姐为何而笑:「您是想起了表少爷吧?」
自从逃婚后,紫藤开始写日记,记下她觉得非记不可的所见所闻,以前,她不敢写,但凡有关于心情、看法的字,她一个也不敢留,连逃家计划,也是拼了命记在脑子里,儘可能不留下被父亲、兰非痕看破手脚的证据。
紫藤叹口气点点头,目光缅怀又担忧地望向窗外遥远的彼方,思及逃家先例的表兄,喃喃:「不知阿湛现在过得如何?」
四年前未对任何人留下只字片语,不告而别的表兄。
如果是其他乱七八糟的表兄弟也就罢了,偏偏是阿湛。
阿湛的母亲与冀敬筳是表姊弟关係,冀家尚有联繫的亲戚不多,但几乎都是在冀敬筳发达后,依附冀敬筳而活,当中亦有贪权附势或好吃懒做之徒,阿湛父亲属于后者,好在冀敬筳的性格严厉果断、紫藤不好诓骗,他们也懂得见好就收,多年来也还算过得去。
当中最为特别的,就是这位想清闲渡日的表姑父,竟生出阿湛五、六岁便能作诗填词的天才,是以,阿湛从小倒大在父母的期望下,被铺好走向一分天才加上九十九分努力的科考之路,起先一直都很如意,表姑夫妇到冀家也添了不少面子,甚至透过儿子的天赋多向冀敬筳捞了一些东西。
可是,出乎意料地,天才两次入京会试皆落榜。
紫藤和阿湛相熟,便是在第二次落榜之后,在此之前,紫藤虽佩服阿湛的才能,但那时的阿湛就是个自恃甚高、得理不饶人的家伙。
直到紫藤十二岁,她与兰非痕在一年间迅速失去父亲和周遭所有人的重视,阿湛也逢不第的失意,同病相怜之感,促使三个人自然地凑倒一块儿,在那之后,阿湛洒脱豁达,对时事所评鞭辟入里,不再拘泥于纸上谈兵,略有几分反骨,和三不五时与正经老爹叫板的紫藤一拍即合。
三个人相互诉说理想,率直地将自己的忧愁、期望、反骨,倾注于彼此身上,一同开怀的放声大笑,一同义愤填膺的怒骂一场,他们都非常珍惜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光,因为彼此心知肚明,不可能再遇见比他们更好的知己,即便真遇到了,也不再是今日最好的年华。
交心的时光维持两年,阿湛离开了。
起初几天,紫藤并没有特别难过或紧张,她以为以阿湛的性格可能出去溜达几天就回来了,几天过后,紫藤才意识到:不对呀!依照阿湛的性格应该是不想、也不会回来了。
一个月后,紫藤接受事实,抓着兰非痕哭了一场,再揪着冀老爹闹了一顿,却始终没有说出要找回阿湛的话。
在她看来,阿湛或许正是那个怀才不遇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