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每一位先祖都会在告老还乡后以宗族族长之身担起管理刑罚之责,无比公正严明,渐渐地,村子之中相对狡猾、奸诈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他们不是死于囚中,就是亡于劳役,这个村子成了一个非常安定,路不拾遗的世外桃源,甚至有了些大同社会的味道。
于是在清末,这个起初一个不过百十来人的小村落,竟然变成了人口千余的大村子,若不是交通实在不便,又没有什么特产,早就成了处商贸兴旺的小镇了。但随着金发碧眼的洋人的到来,情况开始变得急转直下了。
村民的土地被穿着黑袍,带着十字架的洋和尚抢走盖起了大教堂,从外面流入的鸦片腐蚀了村民的精神,这里的良善百姓中又出现了奸诈狡猾,作奸犯科之人,孙氏想让村子重回过去平静的日子,但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天。
武昌一声炮响,满清覆灭,民国新立,他的祖父,前清大理寺卿孙英郭带头剪辫子,还把留洋归来的留学生请到村子里,出资开设新学堂以教授新学,在义和拳乱中亲眼目睹山河破碎的他试图移风易俗,改变孙家村落后愚昧的旧面貌,让这小小的方圆之地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所以,当他得到机会把自己的长子送出国外留洋学习时,他毫不犹豫的做出了这个决定。他的父亲孙殿臣在十四岁那年远赴重洋,在大海上漂了整整三个月后抵达敦刻尔克港,开始了他在巴黎的学业。
再往后中国军阀混战,一拨一拨所谓的「革命军」败退到了这个村子。如果仅仅是他们来了这个村子,倒也还没什么,大不了村中多供一些粮食,被拉走一些壮丁而已。
但日本人的到来却彻底改变了这个村子,这里的话事人不再是他的祖父,而是蛮横残暴的日本人,孙氏尽了最大的力量在日本人,赤党与国党三者之间周旋,想要给全村村民找一条生路,但他失败了,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日本人害怕孙氏联合村民暗中积蓄力量反抗其统治,竟公然的开始屠杀孙氏子孙,隔三差五的就寻个由头抓走一人直接枪毙,甚至直接把脑袋砍了。最开始,日本人尚且允许孙氏将家人的尸首埋了,可是后来他们嫌麻烦就开始直接将尸首扔进山里,直接喂了山里的野兽。
几年之后,日本人走了,孙家也倒了,曾经人丁兴旺的孙氏家族只剩下了三个男丁,一个是他的父亲,当时在民国政府里做将军的孙殿臣,一个就是他的堂叔,当时在赤党革命中任政委的孙毅安,这两人都是因为在村子外面因而幸免于难的,在村子里生活而逃过一劫的人只有他爷爷兄弟的孙子,他的远房堂叔孙羲成。
孙氏的旁系子孙大多都还活着,他们就像其他村民一样,过着普通而低调的日子,心想这样做就不会跟着孙氏的嫡系子孙一起倒霉了。
但他们错了,因为赤党的革命胜利了,这里不再是治外之地,这里也不再是世外桃源,这里有了新的主人,这里的良善百姓在新主人的启蒙下,渐渐地意识到以前自己跪拜和尊敬的人是可以随便打,随便骂,随便批斗,以前管着自己的人不过是旧社会的牛鬼蛇神而已。
当孙氏旁系子孙的土地被一点点分完后,城里来的工作队再次走了,因为他们觉得这个村子已经被改造了。他们将村子交给那些先进的人管理,然后开心的离开了村子。这里渐渐地再次成了治外之地。
孙家彻底地倒了,孙氏祠堂被拆了,孙氏祖坟被扒了,孙氏祖先入土的骸骨都被扔出来,丢弃到田间地头,渐渐的连渣滓都找不到了。这一次,孙氏的旁系子孙也遭了殃,他们以前穿衣得体的太太、少奶奶和小姐们,渐渐的开始衣不遮体。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们,渐渐的开始睡牛棚、睡猪圈、睡别的男人的床。
而他们自己呢?他们看着自己的祖屋变成了外来人的办公室,看着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外来人的女人。他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苟延残喘地活着,他们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断的干活,不是在田间地头抡着锄头,就是在山间林地抡着斧头。
不仅仅是这样,那突如其来的变化过去不过十年的时间,莫名其妙的乱事开始越来越多。地里的庄稼越来越少了,因为人都不干活了。村子里的人病了,也治不好了,因为以前治病的人不是人死了,就是心死了。老实人不断的开始挨欺负,因为狡猾的人说他们是举着光荣旗帜的人,他们是有权力的人,他们是城里指定的人。
但是,怨气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积攒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夜晚开始,孙羲成开始串联孙氏的旁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哄而起。他们带着那些沉默的老实人,将那些举着旗子的人一个不少地抓住了。
孙羲成在旁系的支持下,再次树立了权威,也再次立下了规矩,誓要让村子回复从前的平静和安宁。举着旗子高喊口号的人通通被砍了脑袋,孙羲成把这起革命处理得很干净,外面的人整天在闹革命,对这个交通闭塞的小村子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这里的良善百姓们也终于有太平日子过了。村子再次忙碌起来了,有的人上山采药,有的人拿起弓箭进山,有的人指挥大家抢种粮食。渐渐的,村子多了很多生机,也再次回归了安宁。
最后的最后,当他终于找到父亲的葬身之地,并将父亲的遗体重新安葬到他的老家孙家村后,他的远房堂叔老泪纵横地向他娓娓道来了这段历经四朝,近四百年的家族秘史。
那一年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人到中年的他真正理解了自己八岁生日那天,在离开瀛洲的飞机上,母亲对他说的那句话——「宝贝,我们要回家了。」
母亲对父亲的爱是如此深沉与浓烈,父亲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父亲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所以她才会笑得那样开心,家就在那里,那个与世无争的方圆之地。这里有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还有他的先祖孙承宗,孙家村不仅是父亲的老家,也应该是他自己的老家,因为他可以重新成为孙家村的主人,以孙承宗嫡系血亲的身份。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高调在村民大会上现身向村民们承诺,会再次把这里变成世外桃源,这里的良善百姓听得热泪盈眶,他不为之感动,却知民气可用。他自掏腰包搭桥铺路,修筑水利灌溉,兴办希望小学,设立慈善基金创办乡镇工厂,短短几年间,孙家村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做这些事情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这里的良善百姓为自己所用。他做到了,他赢得了全村人的崇敬和爱戴,他们视他为唯一的依靠,他从这里的良善百姓中精心挑选了几十个年富力强的青壮年,安排他们到省制药三厂工作,还在他们中安排了一个最为忠诚干练的代理人,代替他来组织老乡会,这个老乡会就是后来的孙家帮,而那个代理人当然就是兴华贸易有限公司的大股东赵志了。
赵志和他算得上是远亲,不过早已出了五服,他之所以重用此人,是因为赵志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在这世上,坏人做事所图为己,金钱,女人,或是权力,只有满足他们的欲望,就不怕他们背叛,但好人不同,好人做事是为了某种理想主义,你很难永远让他们满意,所以你必须时刻提防他们。正因如此,他的得力干将必须是个坏人,还必须得是个把柄在他手上的坏人,赵志刚好二者都符合,自然也就成了唯一的人选。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赵志此人最大的癖好就是女人,他最早知晓赵志此人,就是因为赵志在城里因嫖娼被抓,他在村里留守的老婆找到他,跪着磕头求他把自己的男人从派出所里捞出来。应其老婆之请,他花了点小钱把赵志从派出所里捞了出来,留他在身边观察了些时日,觉得此人有些造化,便以两个当红的头牌为奖励命令他替自己杀了省制药三厂里两个碍事的老领导,他二话不说就做了,事后他只花了一百万小钱就摆平了此事。
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光明正大勤俭致富都只是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及,凡白手起家者,必有旁人无从得知的黑账,他孙德富当然也是如此。
在他担任新省制药三厂董事长期间,美国卡特彼勒公司和兴华贸易有限公司这两个分别由汤姆森夫人和他所控制的新股东通过虚开发票、提高原料单价、对外投资,假造亏损等方式,在短短一年间就致使大股东原省制药三厂资不抵债,最终于1993年年底完成了子吞母体的完美并购,他和汤姆森夫人顺理成章成为最大的受益人。
如此动作,整个省制药三厂上上下下不可能无人察觉,赵志身上背负的那八条人命正是这些人的下场,但他可以顺利地完成汤姆森夫人的计划,还得感谢一个他早就闻其名,但一直都未见其身的人,此人正是石康。
一切都始于1992年,那一年石康是f市国有资产管理局的局长,而他是省制药三厂的厂长,他们二人当然会因为省制药三厂的改制重组而相识,他仍然记得自己与这个老杂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境。
那是在省政府的会议室里,石康肥头大耳,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完全一副标准的贪官样,他们二人在互相得知对方的名字后都微微有些吃惊,也许那一时刻他们心里想的都是一个问题,此人是自己知道的那个人吗?答案很明确,他通过赵志的老乡会调查了此人的家世背景,确定了此人就是十几年前搞大了瞿卫红肚子的赤二代石康,显然,石康也通过某种方式查出了他就是十几年前那个合作农场的年轻政委孙德富。
然后,他收到了这个老杂碎的结婚请柬,那是他第三次结婚了,尽管他对外宣称那是他第二次结婚,这场豪华婚礼的新娘也是他的老熟人,那是自农场一别时隔十三年后,他再次见到张燕。
现在想来,他与张燕的缘分也是很奇特的,总是在道别,却又总会不期而遇,而且每一次道别时张燕都变换了身份,第一次道别时,张燕是他的未婚妻,第二次道别时,张燕是他的堂弟媳,第三次道别时,张燕是石康的地下情妇,第四次道别时,张燕是石康明媒正娶的老婆。
其实,他对张燕与孙迪傅在离开农场后经历了什么一点也不关心,但他还在那场婚礼结束的半年之后,从烂醉如泥的石康嘴里知晓了那场狗血故事的完整版本,或者说是孙迪傅当年并没有告诉他的部分。
可话又说回来了,孙迪傅当时在他的农场里正和瞿卫红打得火热,也无从可能知道自己的老婆早已成了别人的禁脔,正所谓善以善待,恶以恶待,你孙迪傅睡了人家的老婆,人家心生不满,自然也要给你个现世报。
石康在孙迪傅逃走后,用春药迷奸了张燕,后又用裸照逼迫张燕与其维持不伦关系,这也就难怪张燕明知孙迪傅是个贪多嚼不烂的好色之徒,还强颜欢笑与其重归于好,说到底,还是自己心中有鬼。
这对奸夫淫妇的关系在两家人回城后并没有画上句号,反而因孙迪傅跑运输的工作而更加变本加厉,二人竟大白天的就在孙迪傅家里行通奸之事,以他对世事人心的洞察,这时候的张燕根本就是心向往之,怕是巴不得早点登堂入室,嫁入石家,给石康生个一儿半女,尽享官太太的荣华富贵呢!
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提前放学回家的孙威亲眼目睹了自己母亲和老杂碎偷情时那淫贱的丑态,心目中那个美丽而端庄、温柔又慈爱的母亲形象瞬间就崩塌了,他一时冲动,拿起剪刀刺向了老杂碎。
最后,他自己进了监狱劳教,石康受伤住院了一个月,孙迪傅气得心脏病发作咽气,而他的母亲则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愿当上了老杂碎石康的第三任老婆。
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那样,你越想要什么,得到什么想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为了成为石康的老婆,张燕失去了她最在乎的东西,她的儿子孙威,彻底沦为了石康发泄性欲和传宗接代的工具。
那一晚,酒后吐真言的老杂碎在告诉他这些时,言语中充满了得意,轻鄙与嘲讽,而他在知晓了这一切的隐情之后,心中对石康的评价正式变成了「老杂碎」,直到今天也从未改变。
所谓「杂碎」,指的是动物内脏做成的菜肴,石康是「杂碎」,因为他根本不配为人,即便是像自己这样的坏人也是有底线的,无论是张燕,女知青,还是瞿卫红,他心里都是在乎过她们的,但石康不同,也就只有瞿卫红在他心中有些分量,其他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炫耀的资本和玩物。他与石康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他宁做真小人,不做伪君子,石康却截然相反。而在「杂碎」面前加上一个「老」字,却是因为石康心肠毒辣,担得起一个「老」字。
至于张燕,可怜之人,必有可悲之处,他早就看透了这个女人,水性杨花,贪慕虚荣,淫荡无耻,还一连克死了两任丈夫,唯一的优点就是生了个好儿子,还是因为儿子他爹的种好,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就没有不遭殃的,连他孙德富这样命硬的家伙都险些送了命。
不过实事求是的说,十三年前他跌得那个大跟头和张燕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是他自己的自大和固执造就了那场令他痛彻心扉的悲剧,如果非要找个人怪罪,那也应该是老杂碎石康。
石康和他在婚礼上相识后,二人很快就默契地互相登门拜访了对方。石康抢她一步,夺走了瞿卫红的身子,他因此十分厌恶这个大肚便便的赤二代,但要顺利完成对省制药三厂的私有化,和石康建立良好的私交,乃至拉他下水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无关他个人的好恶。
然而,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石康其实也是有求于他孙德富的,石康是向他伸手要钱吗?不是。石康是张口问他要女人吗?也不是。石康问他要的,是瞿卫红,再详细一点说,是瞿卫红「离开」农场后最后的下落,这同时也是石康提出与他合作的先决条件。
石康的父亲,赤党元老石英健咽气后,石康在整理老人家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给石英健的信,从而得知了瞿卫红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