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吞无法,他停下脚步问茨木:“你为何一直跟着我?”
茨木也停下脚步,他神态坚决:“挚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酒吞神色未变,道:“一百年前,我送你离开。那时,告诫你的话语,可还记得?”
茨木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他一定是记得的,酒吞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只有这一句,他不愿记得,而不得不记。
那时,酒吞说,茨木,你要去人间好好地看,好好地学。学那人类的心思狠辣,看那人类的命如蜉蝣。然后,你要长大,长成一只大妖怪。到那时候,你就再不用记得,曾经有一个妖怪将你养大,教你打架,把你送走。
这些字句,每一分每一毫,茨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是他不愿说,便一直摇着头,嘴里不断重复那句话,挚友,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静默许久,酒吞长叹一声,心神震动。他阖眼静思,想那大江山麓流水浩浩,想那醇香美酒埋地百年,也想茨木。想茨木幼时懵懂,被一滴酒液醉倒的模样,也想茨木终于长成大妖时的凛然威风,最后竟想回了与玉藻前鏖战的那一夜。
埋伏在竹林间的玉藻前偷偷窥视着酒吞,她自然看到了酒吞替茨木解咒的场景。一只大妖已然难以对付,两只大妖更非易于,玉藻前心念一转,当即决定撤退。
在离开前,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忽而凝聚妖力,自竹林深处传出一阵尖锐笑意:“狐族缚咒非比寻常,一旦被缚,唯有其心念所钟者之鲜血可解开缚咒。酒吞童子,酒吞童子啊,我算是看透了,你从来就无法断情渡劫。心有不甘又如何,苦修百年又如何,终此一生,你只能为妖!”
那笑声凄厉诛心,酒吞皱眉,顿觉烦躁非常,然而他的确是被说得哑口无言。
茨木站在一旁,心下茫然一片,似乎有某种埋藏至深的心思被悄然戳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辨不分明,便不再费心思去分辨,只把目光长久地落在酒吞身上。
反正,无论发生什么,自己跟着挚友就行。挚友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对的;挚友做的事,每一件都是好的——这样一想,茨木心里终于变得无比安宁。
“茨木,我要考你一道题。”两妖已经走到了极北的雪原,雪原上一片白茫,天寒地冻,酒吞忽然停下脚步。
茨木浑身发冷,他本就是在雪夜里被遗弃的小妖怪,自然惧怕寒冷之地,可他一定要好好跟着酒吞,这一次,再不能跟丢了。
“挚友尽管讲!”酒吞的话就像一枚融冰火种,茨木顿时来了精神,朗声回答道。他的双眼明亮,冰冷发僵的四肢百骸逐渐生出力气。
“往来人间百年,你可学到些什么?”
“我学到了很多。挚友让我学会人类的心狠手辣,也让我学那蚍蜉撼树的道理,所以……”
“不是这些。”酒吞打断了茨木滔滔不绝的话语,“你可曾见,人类有那夫娶妻嫁之俗,亦有月下定情、万里传书。依你看来,人类的这些行为,应该如何评价?”
茨木有些发愣,他不知道挚友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些事,这些分明都是与打架、与变得更强毫无关系的旖旎情事。稍稍整理了一番思绪,茨木回答道:“我觉得,这些都是美好的事情。”
“美好?”
“是啊。我看那些人类在行嫁娶之礼时,面上都是带笑的,有时候,他们也会哭,周围的人却依旧在笑,哭声里也是带笑的,所以我想,他们心里应当很高兴,令人高兴的事都是美好的。”茨木轻声嘟囔着,“月色美好,月下定情自然美好;至于万里传书,人类太弱小了,相隔万里实在遥远,写些书信寄托情思,对于他们来说或许是高兴又美好的事。”
“其实,万里传书倒也不是非常美好,因为他们再也见不到彼此了。”想了一会儿,茨木补充道。
“你难道不觉得,人类有了一心一意钟情于斯的对象,是一种软弱的表现?”酒吞看似对茨木的答案不甚满意,他厉声反问。
茨木歪了歪头,心下纠结又疑惑:“为何挚友要这样说?”
“他们喜欢谁,那人就会成为暴露在外的弱点。若是有一个武士,他剑术高超,无人能心怀歹意而近其三尺之地;然而,只要抓住他的妻子,武士也只能弃刀投降,为的就是一个情字。由此看来,情之一字,难道还不是意同软弱?”
“好像,也不能这样说。”茨木低头认真思考了一阵,非常难得地反驳起酒吞的话来,“我一向钟情于挚友。如果有人要伤害你,挚友千万不要为了救我而投降。我会打架,若是打不过敌人,我就寻办法去死个干净,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挚友的弱点。”
“你说……什么?”酒吞大恸,他从未想过茨木能有这番回答,脚下忍不住后退两步。有悉索声响从地底传出,是一片碎雪被踏成了冰。
“我说,我一向钟情于挚友。”茨木脆生生地重复道,他的眼神干净而纯粹,看起来似乎什么都不懂,却又显得事事都懂。
“我的确钟情于挚友。”见酒吞久未言语,茨木自顾自地重复道,“我喜……”
“喜欢”一词尚未出口,茨木就被酒吞捂住了嘴。他茫然地呜咽两声,有冷风从口腔中倒灌而入,惹得白发大妖被冻到鼻眼通红。
酒吞终于出声了。他先是大笑,笑声振天撼地,分不清其中有几分喜乐,几分悲戚;他再是呼和,轰然巨响惊起天上飞鸟,飞鸟总能将讯息传到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方寸,所有妖怪都将知晓,他们的鬼王回来了。
最后,他在茨木的红角上轻轻一弹,就像旧时自己惩罚白发小妖怪时所做的那样。他说:“茨木,后面这句话,你不要说。生而为妖,最忌有情,亦不可心中生喜,这些感情会害了你我。”
可是,情既已生,又能如何?茨木瞪大了眼,惶惶然望向酒吞。
酒吞直直对上他的目光,眼中燃起汹涌烈火。他松开了手,茨木也没再继续说话,平日里稍显聒噪的白发大妖难得变得安静无比。
许久,茨木轻轻拉住酒吞的衣角,悄然问道:“既是违了天定,踏了鬼劫,你我就一起把那茫然前路厮杀一通。我们一道,总能找到去处的,这样可好?”
酒吞斜眼蔑过站在自己旁侧的身影,他直到此时才恍然惊觉,茨木童子已再不是角都没有长全的小妖怪了,那是可以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一方大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