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嫌他无礼,咳嗽了一声,大将军倒是不以为意,指指棋盘微笑道。
"你在看什么?"
大将军的声音很温和,医师便壮着胆子认真答道:"这,这棋其实是一个人摆的,这人的棋力很高,只是心烦..."
他的话未说完,一直未语的骠骑将军扫了他一眼,大热天,医师被他看得从头凉到了脚,顿时噤声,大将军却哈哈而笑,赞他眼光独特,又问他姓甚名谁,何不从军云云?
都说大将军宽仁随和,小医师还是颇为感动,自道是北地人氏,姓陈,也很想报国,只恨体弱,屡次从军不果,医者讲究望闻问切,他一面回答一面观察,大将军看起来精神还好,身形清癯,病中脸上有些肿,面色微黄,可线条中透着岁月粹炼后的平和豁达,眼睛依旧很亮很年轻,可见到他昔日夜袭高阙的风采。
余下的治疗简单而顺利,医师最擅长的是伤寒症,这也是霍氏兄弟老远把他接来的缘故,而年轻医师极确定的说,大将军不过是前些日子劳累太过,绝非伤寒,扎几针,吃三副药,肯定就好了。如此,皆大欢喜。
医师取针要往大将军身上扎的时候,又无意窥见,冷峻威严的骠骑将军忽然把头转开了。年轻的医师乐呵呵的想,嘿嘿,为什么世人总说他们关系不好呢?
外人走了,卫青看看那盘棋,不免技痒,又想邀霍去病一战,霍去病原本就是不愿他病中劳神,才自己左右搏击摆出来给他解闷的,自然不肯,只答应再摆一局给他看看。两人玩了一会儿棋,又聊到方才的小医师眼光颇佳,胆量也大,可惜身体太弱不能从军,否则倒是个将军的好苗子。
如此消磨了半个下午,卫青又说整天躺着闷得慌,这次霍去病不大惊小怪,陪他到院子里散步。医生在时,霍去病那个不忍视的动作,卫青也瞧见了,想起来便拿他打趣,霍去病装作没听见,岔开话题拉他去看马。
卫青爱马,也见过无数的好马,可,大概是为了以身作则,保持军中朴素的风气,大将军一辈子也没给自己置过一匹像样的马。霍去病年轻时看不过眼,送过他几次,也被卫青或卖或赠了他人,乃至今日,霍去病自己骑得也是普普通通的河西土马。
如今马厩中的几匹马,有两匹最老,也最战功赫赫,一匹白马陪这位汉家大将军闯过漠北,它见到卫霍,样子如见老友,自有它的骄傲,卫青身体好的时候,但有空闲,总亲自替他洗刷。另一匹黑马是霍去病的,曾经神骏非常,匈奴人称其为"魔鬼",小儿听见它的蹄声不敢哭泣,可惜在漠北误饮有毒的水源,此后就病了。战后,霍去病把它寄养在了卫青这里,卫青擅长养马,居然又把它治好了,而霍去病独自去朔方那年,卫青没事就来看看他的马。
看完马,两人又绕去看葡萄。大将军府的葡萄,倒是系出名门,是张骞遗赠。卫青从不结交大臣,霍去病的作风与他类似,张骞算个例外,难得是两人共同的朋友。
元朔二年,卫青击溃白羊王、楼烦王,收复河朔地。次年,侧面得益与这场大胜,被匈奴扣留的张骞趁乱逃离,终于回到了阔别十三载的长安。而那个时候,雄才大略的汉天子刘彻已将目光投向了河西,常有意无意的鼓励熟知河西地形的张骞多与卫霍结交。张骞是身体力行的目睹大汉自弱转强的见证人,懂得无国既无家的道理,是以,他虽非军人,却和卫霍很谈得来。
这份友谊,虽是名副其实的"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却难得经得起考验。元狩二年,张骞与李广部侧面配合骠骑与公孙敖部下河西,不幸的很,四路大军中,张骞失期、公孙敖迷路、李广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幸而骠骑未受友军影响,差不多是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局,为大汉夺得河西走廊。为这件事,汉天子夺了张骞的爵位,将其废为庶人。
当时,这一处置,曾引起许多非议。首先,严格的说,张骞本来就是外交人才,而非武将,此次失期,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天子用了其短。其次,此人为大汉出使,历尽艰辛,其志不改,开拓西域,形同凿空,这是大忠大勇大功之人,朝廷却报以严惩,岂不伤了功臣的心?更深一层,人们不敢说明了,却都隐隐觉得,汉天子严惩张骞等三部,其实是侧面为年轻的骠骑将军立威,那骠骑将军,做他的友军可也艰难的很。
世人议论纷纷,却谁也不知道,河西战后,骠骑曾亲至张骞府邸,两人相见,居然不约而同的先向对方坦然致歉,一个自责无能,一个自认指挥有误,争相要负起全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于是经此一事,三人的交情倒更好了些,卫霍也常共聚葡萄架下,听张骞讲那些西域的见闻。可惜,这情景只是昙花一现,元狩三年,卫霍尚在筹划漠北之战,汉天子又以张骞再使西域,临行之际,卫霍便各自赠了一面他们的军旗给张骞。张大行意气飞扬,大为得意,道:能同时得卫霍两旗相护的汉使,他是第一人!
乃至元狩四年后太平了,卫霍又去了朔方,彼时张骞还在乌孙国,而卫霍今日归来,故人已在黄土中多年了,幸而,葡萄藤还在。
霍去病看着满架碧绿的葡萄藤,张大行年纪比卫青大些,早年吃过太多苦,身体也不算好,可人的精神始终热情活泼,满满的赤子之心,乍看上去,莫道总比舅舅显年轻,还常嘲笑自己少年老成,有他在就有说不完的新鲜点子。自己独去朔方时,还收到过他万里迢迢的来信,一句没提"鹿"的事,只说这下大将军寂寞的很,好在他自西域各国发现许多好吃的,准备托人送给大将军,也有自己的一份...这么个生命力十足的人,竟已走了这么多年了。
卫青常对他说,大汉能有今日的太平,是一代,不,甚至是几代人努力的结果,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活着见证这一刻,他霍去病再无法带回长眠合黎山下的兄弟,卫青也无法让张骞、苏建复生,幸而,最重要的人,仍在身边。
霍去病忍不住看看卫青,今日的卫青,也非当年风华正茂的样子了,霍去病细看他眼角的纹路,有一丝恍惚的温柔,他见过那按剑少年的眸光湛湛,见过那青年将军的英气内敛,更见惯那岳峙渊停的汉家大将军的沉稳睿智,皆如昨日,霍去病是第一次发现,卫青真的快要老了。这一次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岁月留痕,更深一层,或许是今日的大汉终于步上了让人安心的坦途,于是,卫青就放心的去老了。这一念间,霍去病心中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一直涌上来,有些欣喜,有些后怕,有些歉意,有些温柔,比少年时更无法自制,他怔了怔,轻轻道。
"舅舅,我搬回来。"
卫青闻声,缓缓看着夕阳笑了。卫青不怕老,生老病死,这是人之常情,若说怕,他只怕事业尚未完成,可今日的大汉是值得告慰的,即使他与去病今日都阖眼去见老朋友,也是安心的。若说怕,他或许亦也有些怕,最后一刻,多少年心中念兹在兹的那个人,不在他的眼前。元狩六年的事情,时隔这么久,卫青现在想起去病当时站在雪地上跟自己说什么"春暖花开就回长安"的鬼样子,还会有点生气,直到听到他这句话,卫青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完全释然了。
大汉双璧没再说话,只并肩看着远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半生为国征战,才一眨眼,人生的春、夏都已过去了,可,一起步入秋天,也是很好的。
骠骑搬回大将军府这事,两位大司马处理得很低调,外人几乎完全不觉。自卫家三子陆续分府,大将军府颇为空旷舒适。两人商量了一番,将从前骠骑的院子修了修,骠骑也就堂而皇之搬了回去,那一日,大将军显得特别高兴,和骠骑喝了半晚的酒。
大将军对家人的说法是,这样两人修书方便许多,理由光明正大。家人其实皆不觉,无他,这两人在一起太多年,卫不离霍霍不离卫,霍去病搬出去这么多年,人都少在长安,卫府始终雷打不动的保持着他的屋子,卫青也时不时的溜达到霍府,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知还有什么不方便?也不知卫青何以这么高兴?
怎样都好,事隔多年后,大将军府里又剩下卫霍两人,余人只在佳节,才带着一群群姓卫姓霍的后代过来,热闹一番。
又到金秋,大将军府的葡萄快熟了,这次小心伺候葡萄的,除了当朝两位大司马,还有个不知该叫卫嬗还是霍嬗的小家伙。
冠军侯国传承的问题已拖了多年,最终,霍去病看中了卫青一个孙子,此子是卫登的小儿子,活泼好动,每次来看爷爷,不是拿着小弹弓小木剑满屋乱跑,就是扯着马颈毛往比他人高的马背上蹿,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的紧,闹起来嚎得撕心裂肺是鬼都怕了他。
也是缘分,那一日,两位大司马相约一起收葡萄,卫大司马要去更衣,霍大司马嫌他多事在院子里等,就有人一头撞到了身上。
骠骑半生戎马,年纪大了人偏瘦,身骨更硬得钢铸铁打一样。于是被撞的岿然不动,撞人的眼冒金星,顿时哇哇大哭,骠骑也没说话,把小家伙抱起来看了看。小家伙居然不怕他,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又很信任的想把小胖脸贴过去,却给骠骑不给面子的推开了。
霍去病打量了一阵,挺满意,他当天就和卫青说了,卫青孙子孙女一大堆,想了半天才记起是谁,把小家伙叫过来,问了几句话,似乎也满意了,双手就郑重抱了小家伙交给霍去病。
两位大司马都私相授受了,卫登只能表示同意,霍光历年对此事最热心,闻讯简直喜从天降,他还怕卫登心里不痛快,带了一堆礼物去游说。霍光是多么会做人的人,一席话徐徐而过,卫登也说了老实话,怎么会不愿意,只骠骑的冠军侯国诺大的封邑,自家小子这么冲上去,捡了天大的便宜,好像有点势力,所以尴尬。
这点尴尬,在霍光一番春风细雨下就化做十足温馨,此事遂成板上钉钉。只霍嬗毕竟年幼,还离不开娘,骠骑又未娶,没法照顾他,眼下只能依旧随父母而居,等长大些再正式过继。
说也奇怪,骠骑的眼光真毒,这个叫霍嬗的孩子小时倒也算了,越大就越有大将军的风范,后世都道真隔代相传,长平侯卫青的子孙中,唯此子最类其祖。
卫霍一生低调,更因稚子幼小,过继一事,便不曾大张旗鼓,只卫皇后心细,念及这涉及到冠军侯国的传承,应该先让天子知道,故此婉转禀告刘彻,结果异常顺利。
刘彻最近正看骠骑十分顺眼,原来,前不久,太子刚与刘彻闲话说了个笑话,道是有个叫栾大的骗子,原是胶东王宫中的方士,胶东王也受了蒙蔽,本想送他去面见天子,人刚到长安,恰逢天子病后驱逐巫医,事罢未成。
栾大为人美仪表,口才极佳,颇富煽动力,口称"黄金可成,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长安信者众,愚民之外亦颇多贵戚,称其为仙师,争相跪叩奉养,引以为荣。后来栾大事败,因奸佞为廷尉判囚。
去岁陇西有谣言起,道是黄水将泛滥,大疫将起,以讹传讹,军民皆乱,弃家逃者众,眼看刚开垦的沃土肥田又要荒废,官府安民,效果却不大。骠骑听了此事,不知何故,想起了栾大这骗子,竟叫廷尉压着栾大去陇西,以其仙人之说安民,将功补过。众人原觉得骠骑处置荒谬,不想,栾大真擅蛊惑,以谣破谣,陇西复安。
太子是拿这故事与刘彻解闷,刘彻听了,却别有所悟,他一直知道,骠骑是个做事的人,道理不用嘴说,只身体力行,刘彻当初教太子与他亲近,是希望未来的汉帝身上,能有些这样的军人作风。当然,也不能事事学,为帝者,都象骠骑将军一样,有挡路的便眼都不眨就马踏而过,那天下就大乱了。不想,骠骑也非当年了,如今看来,这步棋比最初设想的更为恰当,刘彻很满意,于是当下对皇后许诺,这孩子就是未来的小冠军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