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盯着成念笑道:“不错,我是个随性的人,现下我就想待在贵府。”又站起来凑近成念耳旁:“我就怕你再被我这种人骗。”言毕便见成念匆匆往后退了两步,白`皙耳垂瞬间泛红,气急似的瞪着他道:“你,随便你。”转身便走了。
可片刻后又折返回来:“这是我的房间,要走也该是你走。”秦一只端坐着不动,倒了杯茶递给成念道:“开个玩笑罢了,成公子怎么就急了,谁没个为情势所迫骗人的时候,喝口茶消消火。”
成念转念想到自己当初一心想瞒住秦一的事,气极反笑道:“不错,我也有事骗你。当初看你处处不顺,我才说你笛子吹的好闻之不忘。其实我根本不通音律,时隔月余记不得你才是。可我见你奏完曲子就带走庄主侍女,才把你记下来引以为戒!”
秦一几乎瞬间明白了成念此前的种种态度,他极力忍耐下开口问真假的冲动。盯着成念看了一会,只觉五味杂陈。
原来是他一开始就在自作多情,难怪成念如此拿得起放得下,难怪他觉得成念若即若离,这人根本就没有过更近一步的心,不过是他自作聪明乱猜人心,还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他一言不发把自己刚倒的茶喝了,便将茶杯倒扣回去轻声道:“我走了。”成念一愣,他不曾想过这么几句话,能让秦一瞬间变了态度,下意识伸手想拦。可秦一轻功实在极好,待他起身追出去时只见眼前衣角一闪而过,便只剩落日余晖。
秦一漫无目的在街上走起来,他觉得自己似乎终于能体会,从前游戏花丛,被他负过的人心是什么感受。可偏偏成念根本不是有意为之,他连生气的立场都没有。他去酒肆拎了坛新酒,找了最热闹的街市,躲在房顶看行人往来。
前半夜里,夜市人头攒动,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待到他一坛酒下肚,竟散的差不多了。他躺在房顶上,看月色清美,却觉得太过寂寥,拿出随身带的笛子断断续续吹了起来,谁知片刻后便有人开窗骂道:“大晚上吹什么吹,自己不睡还不让别人睡?”
他大声问:“几更了?”
那人怒意更胜:“你他妈还敢问,三更了都。”
他缓缓重复,原来三更了,又自言自语道:“可我睡不着。”秦一叹口气收起笛子,清辉下垂眼的模样极是温柔:“我还出不了这扬州城。”我还放不下那个人。他既已千里迢迢而来,又何必顾影自怜,陷于囹圄。
他踏着月色,低声哼着歌回了成府,成念早已睡下了,只是眉头锁得极紧,他摸了摸成念眉间,却不想那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见来人是他有些意外:“你……不是走了么?”秦一笑道:“我不是说了么,怕你被人骗了去,怎么敢走。”成念当他还在意之前的话,软声道:“对不起。”秦一却将他按倒到床上,自己也挤了上来:“什么对不起,大半夜的快睡吧。”
六天前,凌云山下,嘉陵江畔。
成煦下船已是薄暮时分,路途劳顿见不远处有一茶肆,便打算先休息片刻再寻合适之处安葬陆瀞。他坐下后心知从此就真是与陆瀞天各一方,不禁拿出随身带的陆瀞画像细细看了起来。
茶肆老板娘走来正要问点些什么,扫过画像时却略略变了脸色。定下心神要店伴拿了壶最普通的毛尖,上前道:“这位客官,小店就要打烊,这壶茶就当招待不周送您了。”倒茶时却手粗脚粗的溅了些到成煦衣裳上。
成煦怕溅到画像赶忙收起来道了谢,饮了两杯便起身走了。
老板娘见成煦走远立马命人关了茶肆,自己悄然跟了上去。成煦走了一段,渐觉有人跟踪,抽出佩剑道:“来者何人,有何贵干?”
只闻一女声反问:“陆瀞,是你何人?”
成煦又惊又疑,来人认识陆瀞却不认识他,应当是陆瀞旧相识……可十八年前与魔教一战中……早该都已身死才是。他一瞬间想兴许是玄冥教当年死在他剑下的鬼魂作祟,此时来向他讨命……不若就此随陆瀞同去。
那人见他不答话,自树后现身,威胁道:“我在你茶里下了药,一会趁你失了神志拿走你带的那副画像,你可别后悔现在不回我的话。”
成煦摸了摸手中所捧的骨灰坛,缓缓道:“她是我刚过世了的夫人。你又是何人,怎么会认识她。”那人听闻陆瀞过世呆立了一会,卸下脸上易容之物后走近道:“我是李棹歌。”
眼前是张美得咄咄逼人的脸,他想起大半个中原武林都曾见过的通缉画像。当年剿灭魔教后,唯独一善长医术与蛊虫的女子未见踪迹,然此女助纣为虐也曾加害诸多正道弟子,若不能斩草除根恐再掀风浪,是以发出通缉令,悬赏千金。
刚发通缉令的两三年尚有人见过其踪迹与之交手,再往后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人间蒸发一般,却因未再为祸江湖,渐渐也就没什么人上心追查了。
成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遇到李棹歌。他不知李棹歌是何来意,是以只凝神持剑看李棹歌举动。
她却猜中成煦心思一般,停在了原地。她有无数想问的话,却一时不知从何问起,半晌才道:“我没有恶意,方才说在茶水下了药是为了套话骗你的。这些年她……过得还好么?”
成煦只垂眸摇头,他没有开口承认的勇气。
李棹歌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们都以为她造了不测……当年她与教主置气出走,她虽素来脾气执拗,却也不是个一去不回的,可翻遍整个蜀中也未见人影。教主唯独这么一个女儿,当时便后悔只准她学了些粗浅功夫,再后来练功走火入魔,才落得那般下场。她既然没事……为什么却不回来?”
他回想起那个飘着细雨的下午,陆瀞脸上又是伤又是灰,一身乞丐般的衣裳,缩在墙角。他路过给了几文钱,却没想到还未走远,别的乞丐便一哄而上抢走了。他再折回去只见陆瀞蜷在地上,右手紧紧握成拳掩在身体下。他把人扶起来,才发现是个姑娘,陆瀞抬头看他竟还咧嘴笑了起来,把右手里仅剩的一枚铜板给他看,转头却咳起嗽来晕过去了。
他动了恻隐之心,带陆瀞看了大夫,大夫却说只是饿坏了。他备好米粥酱菜等人醒过来,问她愿意跟自己走么,陆瀞极快喝了两大口粥鼓着腮帮子答应了。若是当时没带陆瀞走,若是自己没有游历蜀地,若是后来未同去讨伐玄冥教,若有一步不同,兴许她能过得快活得多。
成煦的脸瞬间因为痛苦而有些扭曲:“她失忆了,我见到她时是在嘉陵江下游的小城,她脸上有伤在沿街乞讨,我给了点钱,却没想到别的乞丐转头就抢走了。我见她实在可怜便收留了她,后来回扬州路上一路寻医问药,脸上的伤有了起色,却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小名唤瀞儿。”
“失忆了……竟还落得沿街乞讨,”李棹歌一边皱眉一边摇头,似是完全没想到陆瀞出走后会如此坎坷,又问道:“她怎么会失忆?”话一出口便觉得问的不妥,若是陆瀞一直什么都记不起来,眼前这人也不会知道她是如何失忆的。
成煦却缓缓道:“她说她出走后怕被发现,只选人迹罕至的山路行走,却不巧遇到只找食的老虎,她自是不敌,跌下山涧醒来时就失忆了。后来沿着涧水行至山外,一路流浪到那个小城。”
“所以,她后来想起来了?”
“不错,”成煦露出个极苦涩的笑:“她若是没有想起来,也不会记恨我这么多年,她爹爹和师兄毕竟是死在我的剑下。”李棹歌听罢面色未变,却因为大半张脸掩在暮色的暗处,显得有些阴沉。
成煦挽了一个剑花指向李棹歌道:“这么多年隐姓埋名,我猜你也不愿再招惹是非,而今晓得这两人是死于我手,你——忍不住了么?”
李棹歌往后退了一步,直视成煦道:“不,我只是奇怪,陆瀞怎么会让你活到现在。”她给成煦的那壶茶的确没有加料,只是碰巧养的幻蛊蛊虫喜欢毛尖的味道。她走近了,放出蛊虫,虫子便自己往成煦身上去了。
成煦只觉手腕被小虫咬了一口,恍惚间一阵昏沉,仿佛遥遥看到当年陆瀞重病在床,问诊的大夫却说:“尊夫人病情如此反复恐怕是心病啊。这方子我看是不必改了,倒是趁早弄清病因方为上策。”
又猛然回到深冬的嘉陵江畔,风雪刺骨,江谈修径直用身体抵上他手中长剑,冰凉剑锋瞬间沾满温热的鲜血。陆瀞在他身后呆呆跪着,眼里蓄满泪水,周围是匆匆赶来的正道侠士,她记起来一切,却不能,也不敢叫出一声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