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道:“是,弟子堪不破。”
她阖眼叹了一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有始有终太难了。从何时开始,一往而深?”
“煅剑入庐,药池飞瀑。水色潋滟,惊鸿一笑。”蓝曦臣略一犹豫,“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哪怕出师之后,弟子一刻也没有忘记他。”
“你想如何斩断因果?”
“弟子愚钝,还请师父赐教。”
“今晚你在药池飞瀑石桌上抄写经卷一夜,明日起就随我闭关,待雪落枝头,你自可离去。”抱山散人瞥了他一眼,琢磨了一下开口道,“曦臣,你筋脉断过?这些年,看来你过得也不很如意。”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道:“弟子还有一问。”
“你尽管说。”
“若阿瑶……若他有朝一日回师门,师父要如何对他?”
“你还是在关心他。”抱山散人轻轻一笑,“我说过红尘悲苦,他若以弟子身份归来,我自然为他答疑解惑;红尘世事,会改变人的心性。”
蓝曦臣得了回答便不再说话,谢过抱山散人后,领了经卷笔墨就往药池方向走。
抱山散人仍旧懒懒托着半边脸坐在石凳上,枫叶落上她肩头。一位弟子走上前要为她手侧重新添新茶,她却摆手示意不必。半晌她负手起立,独自一人走往枫树林最深处,尽头一座无名碑。
蓝家家训有言,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她在碑前坐下,望眼远方市井嘈杂,炊烟袅袅升起。可这千家灯火、万户喜乐,等不到四季轮回便能翻几翻,几家欢喜几家愁,彼时此时总是千差万别。
风月簿上用血刻下的至死不渝总是容易一语成谶,俗世的海誓山盟真切得沧海桑田,却也轻浮得一吹就散。
世间有情人何其多也,为情所困飞蛾扑火者不计其数,蓝曦臣只是其中之一。这份长情终然留不得,人事已尽,天命所致,无力回寰,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蓝曦臣入红尘,他学会爱恨,可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学会忘记。
抱山散人想起金光瑶还是孟瑶的时候,那时候他成天跟在蓝曦臣身后,夜猎也时时刻刻都要跟着蓝曦臣;夜里乌漆麻黑,他还要抱着小枕头去和蓝曦臣挤一张床,她多少知晓孟瑶的经历,虽见他黏蓝曦臣过于厉害,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幼时背着负伤昏迷的蓝曦臣磕磕绊绊回到师门时,他几乎时哭得不能自已,一遍遍在自己面前磕头,要她一定要让二哥醒来,那不会是假的眼泪,是真实的惧怕,是钻心的疼痛。
想来他也教会了金光瑶爱,只是当局者迷。无人会爱上真正的薄情寡义,也无人会毫无理由飞蛾扑火至死不渝。抱山散人这么想着,遑论生死,都不应当是一厢情愿的有始无终。
眼前倏忽浮现一个初来乍到死死抓着蓝曦臣的手不肯松开的小孩身影,眼睛很有神,神色怯生生的,直想往蓝曦臣身后藏,声音却很脆很甜,小声地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孟瑶。
远处落日下沉,身侧山风阴冷,满山火红仍然热热闹闹。抱山散人抱着剑,半晌站起,折身往回走。
第五十二章
夜里本就凉快,坐在飞瀑药池边就更是冷意逼人。半轮圆月空悬,映在水里破破碎碎。虫鸣几乎消失,只闻流水潺潺。
蓝曦臣抄完一页南华卷,换了一张纸。手腕有些酸,纸上小楷端正清秀,风骨颇佳——他与蓝忘机的习字技巧都是从叔父蓝启仁处学会,剑法心诀最初也是蓝启仁教授的。后来到了七八岁才被送来隐安山的抱山散人门下进修。
金光瑶初来乍到隐安山学习时也会写点字,但是沉香楼待得久了不怎么握笔,拿笔姿势都很生涩,写的字也歪歪扭扭。蓝曦臣晚上总要给他补课,礼乐射御书数一个都不能落下,多亏金光瑶有过目不忘的好本事,没多久就跟上了进度。
蓝曦臣翻过一页南华卷,宣纸之下毛毡已经被墨水洇染得隐隐发黑。砚台上墨汁干了大半,便添水重研。
抱山散人夜间散步走到药池边,正见蓝曦臣跪坐在石桌边专心抄写经卷。他手边一盏很亮的烛火,月色也明亮,白日郁结迷茫的神色略微好了些,修身养性总归是有效的。
她隔着岸望去,隐约记起一些事情。她的弟子很多,记性便不怎么好,可这一届弟子出彩得厉害,记忆便平添几分深刻。魏无羡小时候爱闹事,鬼道偷学惹祸,念在是自己得意门生面上便总是与江家袒护他几分,不夜天的事情倒是花了大功夫才免罪;蓝曦臣和蓝忘机也是得意门生,两人一个样,一个爱笑一个不笑,很好分辨,一群女弟子芳心暗许;孟瑶是后来才被送来学的,天资很好,可惜错过了最好的打通筋骨的时间,习武时表现平平,可他过目不忘,脑子转的快,文课学得比谁都好;还有那留级了好几届的聂怀桑,明明聪明得很,却每次考试都愁得厉害,一到考试就抱着经卷黏着金光瑶问他觉得考试要考什么。
听说出师后,云梦双杰与蓝氏双璧的名号自此传开,名动一时。孟瑶则改名换姓,认祖归宗,宫阙深似海,他却一入无悔。后来她的事便不知道了。隐安山上的日子过得不辨轮回,也无须去关切草木轮回。
蓝曦臣抬起头,这才看见隔岸的抱山散人已经站了许久。他便站起来,隔着一潭药池无声对她行了礼;之后仍是跪坐回石桌边继续抄写。
抱山散人微微颔首,转身走开。
蓝曦臣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于是他侧目略略一望,自己身边并没有人。想必自己是魔怔了。他搁笔起身,药池清冽冰凉,一捧水孤孤冷冷。
他便恍惚想起那年站在月色下药池边刚穿完常服挽好头发的金光瑶,转眸见他捧剑而来,知晓该去剑庐煅剑了,金光瑶便侧身对他挑唇笑起来。当年月色也曾迷人眼,虽不是三月长安花,秋月却从此在他心里远胜春朝,滚烫烙在心口,此生难平。
蓝曦臣拢袖而立,回忆起这些往事,半晌放柔了眉目,抿出一个笑来。若是能永远不出师,永远能让时间停留,他想他是愿意的。但终究只是痴人说梦,可那抹寥寥潋滟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这夜,蓝曦臣撑着额头跪坐在药池石桌边睡了一晚。第二天膝盖发红发酸,一连走了几步路都有些磕绊,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恢复脚力。
药池围栏外自有弟子领他去安排房间换衣洗漱。蓝曦臣住的房间仍然是求学时住过的屋子。他不清楚抱山散人想做什么,可既然师父如此安排,他仍是谢过住下。
安顿完房屋,就有弟子走上前拱手行礼:“师父在枫林,今日安排是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