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郦城往哪走？”
那日夜里路过的村子因为喜宴的缘故格外热闹，以往父亲去郦城都是坐马车里,自然要到处找人问路。穿着旧衣裳的少年独自坐在村口,他左眼缠着灰白色的布条,与身后的热闹笑声格格不入。听到云歌父亲的问话，少年抬头看了看,手往郦城的方位指了指,一言不发。
“今日这么热闹，是谁家有喜事？”
“我姊姊今日嫁人。”
“这样啊，原来是姊姊嫁人，你这个做兄弟的舍不得，”父亲转过头对她嘱咐道：“云歌你不要乱跑,我去讨口酒喝。”
父亲走后，云歌道：“你的左眼看不见？”
少年循声看来,见到她时怔了怔,随后点头回应。云歌喜欢少年的眼睛,那只露出来的右眼清澈如雨后能倒映天空的小水潭,她总会盯着地面上的小水潭发呆很久,偶尔捡起一旁的枯枝搅动，水波流转,破碎成镜,须臾间水面又安静下来。纵使能明澈如镜，水底下却是些石子枯枝。她忍不住同他多说了一句话：“他说的不对，其实你和姊姊的关系并不好。”
少年惊诧不已,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看上去应比她小一两岁，缠在左眼上的灰白色布条遮挡了她的视线，通过那露出的大半张脸能让人断定这不是个难看的少年。可惜了，要是他左眼要是没瞎就好了。云歌笑道：“舍不得的眼神不是你这样的，你的眼神好像在告诉我，要是村子的人全都死掉就好了，就不会吵到你了。”
愣怔的少年忽然激动起来：“我没有！”
“是吗？”云歌牵动嘴角笑了笑，这孩子可真是单纯的有些傻气，都没听出来她在胡说八道。望着他脸上的神采，云歌道：“你看起来终于没有那么难过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不会去伤害别人的好孩子。”
正因为不会去伤害他人，才会一直被人舍弃，才会露出一副失落的神情。
“你叫什么名字？”
“云歌，无亲无故的云歌。”
云歌转身朝父亲走去，后来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问那个少年的名字。不过问了也无用，以后不会再见。人生天地间，多的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人。
郦城有与邺城赵府结识的人家，没人愿意为了纳个妾与邺城的赵府为敌。路过郦城最大的青楼时，父亲停下，他看了看云歌，云歌不出声，默然看向别处。周行弈正是在父亲将她卖给青楼时出现的，他家中世代为官，看着倒是正人君子的模样，面容端正俊朗。他是与友人饮酒时注意到了她。
父亲见这样一个人物出现，欣喜不已，一方面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银子，另一方面他觉得周府是个好归宿。云歌倒是无所谓，不过周府和青楼比起来，确实是好很多。周行弈知道她是因病重的弟弟才被父亲买与他人，似乎是心疼她，对她以礼相待，予以无微不至的关怀。
云歌进周府的那日，再次见到了少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看了他一眼就从他身边走了，之后的碰面也很少。
周夫人是世家女子，自小养尊处优，骄纵傲慢。她看不起云歌在情理之中，不过云歌从侍奉她的婢女口中套出一些旧闻。周行弈年少时因不满家中许配的婚事，有段日子与友人日夜笙歌，耽于美色。后来爱慕一女子，娶她入府，宠爱至极。不幸的是，女子在进入周府后生了一场大病，身子愈来愈弱，不久便香消玉殒，周行弈也因此消沉了很久。
云歌也不是故作清高，她只是还未历经男女人事，周行弈碰她时难免有些抗拒。他并非不好，在郦城、邺城来说，他的品貌已是上乘，况且还学识渊博，是世家女子倾慕的风流文人。好在周行弈没有继续下去，在这一点看来，他还是很体贴女子的。
周夫人那边就不是那么好过了，挨耳光是常有的事，谁让她家道败落身后无人撑腰呢，况且云琮的怪病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根治，日后还得有求于人，就只能忍着了。有次周夫人来她这里找麻烦时，少年恰好路过，两人目光交接，他先别开视线。少顷，门便被重重关上。
夜里他经过她院子，他望来的眼神是不是在可怜她？
周行弈比原定计划提前回府，见她被夫人打的痕迹便与夫人大闹一场。周行弈在时云歌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但自那以后，周夫人更精明小心，命婢女打完她就用上好的膏药给她涂，从不打脸只打身上，因为周夫人知道周行弈在等她自愿接纳他。
云歌同少年说话是在几个月后。那日.她在府中随意走动，经过偏院时无意间听到有人在说周行弈花重金从京都买来的玉佛被打碎。透过半敞开的门，云歌见到少年双手被吊在树上抽打。她转身离去，回到房中去取膏药，回来时那些人已经走了，只余被扔在地上的一身伤痕的少年。
她本就少言，不能在人前同他说话，也不能出面制止，不然要是传到周夫人耳中，按她那不成气候的恶毒心思，指不定就污蔑她跟他有染。她倒还好，周行弈应该会护着她，他就难说了，还不如一开始就装作不认识。
云歌走过去时他还没察觉到有人来，等到了他面前，他才望向她。云歌心想：这人果然还是透着点傻气。她坐在他身旁，也没想好要同他说些什么，随口道：“夫人在见贵客，一时半会儿偏院没人过来。”她从袖里掏出一个瓶子，揭开盖有一阵药香。
她解开他松散的外衣，手指沾着膏药涂抹在他伤处，神情自然：“这是夫人每次命人给我送来的膏药，药效很好。”
他道：“我自己来，万一有人看见，你会……”
“我会如何？”云歌不由想笑，这时候竟然还替她着想。她忍住笑意，语气惬意轻松：“我们这样的低贱之人，总该有个照应，才好在世上苟且的活着。”
听她说完，他默然不语，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身上来回。
“鹿清。”
见他神情诧异，云歌道：“我听他们这样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