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鹿清看了好一会儿,透过他的眼睛想起从年幼到长大,雨后花园里的小水潭。父亲很少过问她的事情,也很少说起她的生.母,听婢女私下议论时她才知道,原来母亲去世时父亲并没有很伤心,或许是那时云琮生.母已经夺走了他的全部心思,妻子亡故的空缺有人能及时去填补。
云琮生.母忌惮她是原来主人的女儿,当着父亲的面将她视若己出,实际上处处堤防着她。有些人打小就心怀恶意,才会以自己为评判的标准去断定一个孩子。云歌对他们说不上恨,只觉得自己在府上是一个外族人,下人毕恭毕敬,父亲想起她时便问几句。
雨水将停之时,她总会跑到花园里去看那些小水潭。她并非喜欢,只是希望这种时候有人制止她。雨后泥土松动,踏着青石去往花园的路上会有泥土溅在裙上,树叶会弯了腰将雨水打在她衣上。但没有人阻止她,陪伴她的婢女是云琮生.母派来侍候她的,父亲长时间与友人饮酒作乐。
没有拘束的她明明是自由的,却又丝毫没有感到无拘无束的快乐。之后她便养成了雨后必去花园看小水潭的坏习惯,淋雨淋得一身狼狈是她最开心的事情。说到底,她觉得自己内心应是离经叛道的,压抑太久,什么都不在乎了而已。
等到云琮出生,她稍微能感觉到以前没有的快乐。他时常来找她,用清脆的声音唤她“姊姊”“云歌姊姊”,调皮的时候就喊她“云歌”。像是双耳失灵的人,第一次听见人世的声音,心生欢喜。仿佛是在万物枯寂的凛冬,路途劳累的旅人看见初绽的寒梅。
云歌的手指抚摩着鹿清的右眼,道:“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原本已经说服自己,卖去青楼就卖去青楼吧,那里又有几个女子是自愿堕落风尘的?没想到被买来周府,更没想到会遇上你。周老爷算是很好的归宿了,家中世代为官,品行算不上端良,起码看着是谦谦君子。但每次对上你的眼睛,我总觉得认命的自己低贱如尘埃,不由做出些不符合我性子的事情。”
鹿清有很多事情是不知道的。譬如她路过时见他在周行弈书房里小心翼翼擦拭着每一处,偶然听见年长的男子对着他吩咐了一大堆杂事,他听时一脸专注,生怕自己漏掉任何一个字。在他被好几人堵在墙角挨了一顿打后,脸上一片青紫,眼睛肿了起来,云歌以为他会露出畏惧胆怯的神情,没想到他竟然露出温和的笑容,似乎从挨过打。
“这鹿清,真是又傻又瞎。”身边的婢女不由说道。
云歌道:“你没看见打他的人停手了吗?”
婢女神情困惑,云歌也不解释,道:“回去吧。”
方才那些人不过是打累了歇一会儿,看见鹿清脸上露出的温和笑容,觉得莫名其妙,像是自己在自讨没趣和一个傻.子较劲,也就没再动手。
云歌和鹿清,一个是一心想死的人,一个是笨拙却又努力活着的人。
鹿清一直没说话,云歌道:“我可以看看你另一只眼睛吗?”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失礼时,话已经问完了。所幸鹿清没有露出厌恶的神情,而且还同意了。白色布带下的那只眼睛,由瞳孔至整个眼珠子,都是腥红一片,尤以瞳孔赤色最重。云歌最先想到的是:太好了,原来他这只眼睛没瞎。其后才想起这样妖异猩红的赤色眼瞳,像是会招来死亡的妖邪之物。
云歌顿时明白鹿清姊姊喜宴那日,他为何孤单一人。云歌手指抚摩着他的左眼,道:“原来你姊姊喜宴那日,你孤零零坐在那里的原因是这个。”
鹿清神情一动,看来从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这只眼睛受了不少苦。
“确实像是会带来灾祸的眼睛,我听说魔界的人嗜杀成性,倘若鹿清你哪天成了魔,记得带上我,我不想杀戮成性,但希望像他们一样恣意妄为。”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鹿清神色平静下来,云歌不禁笑道:“我才不要成邪魔。”
她将灰白的布条给鹿清缠上,起身离开。至此以后,偏院成了他们的秘密。鹿清每次被打后都会来偏院,她避开耳目进入偏院,同他说些琐碎的事情。
“昨日我同程斌去老爷房里打扫,他不小心将老爷的玉杯打碎,正好被来找老爷的夫人撞上,他立马说是我打碎的。夫人身边的婢女和程斌有私情,一直帮着他说话,我就挨了一顿打。”
“他日日来我房里,我始终不肯,老爷一不在夫人就将气撒在我身上。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怎受得住深宅妒妇的火气,使的全是阴的,害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她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周夫人的手段越来越多,在皮肉之苦上,又添了些新玩法。比如将她的脸按在洗脸水中,掀开被褥时钻出几只老鼠,屋子里爬进没了毒牙的蛇,真是为了她颇为下功夫。看来周夫人对她的心意日月可鉴。为了回以真切的情意,云歌只能对周行弈使美人计了。
云歌展示了自己柔弱的一面,说到近日来周夫人的种种,泫然欲泣。果然,周夫人这几日安分了许多,没再找她麻烦。
有日在偏院,云歌道:“若是能从这里逃走就好了。”
周府的一切,已经受够了。前几日,醉酒的周行弈在她房里过夜,强行云雨。鹿清看上去还不知道这件事,云歌指着天上的飞鸟,笑道:“你看,它们多自由啊。”
云歌心想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到时带鹿清离开。他看着傻里傻气的,若没有人在一旁照应,会被人欺负的。
不过,万一真有那一天,鹿清会和这样的她走吗?
云歌没说出来,心道:改天再问吧。等鹿清什么都知道以后。
云歌这一生觉得遗憾的一件事,便是今日没问鹿清的想法。当时说出来就好了,但已经没有那样的机会。这天夜里,她死于一场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