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禾姑娘……”

回薛府的路上,荀槿禾陷入昏迷，却一直没放开阿亭的衣袖。

“师兄,”阿亭回头问祁风,“荀姑娘她……”

祁风一脸沉重地望着床榻上的荀槿禾,“那是不可逆转的咒术。”

——阿亭道长。

——之前听你们说入梦笛可以追溯过去，你可以带我再去见一见兄长吗？

在死别笼罩的阴影下,屋子里那么多人,却分外寂静。阿亭想起荀槿禾失去意识前说的话——她的兄长，是盛璟和吧？

灯会那晚，卖花灯的小贩说：可以写自己的愿望，也可以写心上人的名字，花灯顺着河水会送到河神那里,河神看到了会实现你的愿望，让你和心上人厮守一生。

荀槿禾,又或者说盛宣和,她当日在纸笺上写下的是什么心愿呢？阿亭当时无意中瞥见的“和”字,或许就是盛璟和的名字。

“京都第一美人”、骄纵跋扈的盛宣和,是谁替她换了一张平凡的脸,甚至还在这张脸上划下一道如此深刻的疤？

荀槿禾在韩芳摇喂下丹药后渐渐醒转，她的脸仍旧苍白。她沉默不语,片刻后对阿亭道：“薛府后院有一颗二人合抱的桃树,带我去那里好不好？”

阿亭将她扶起，她的目光在薛敬之、济慈二人身上逡巡，济慈已经换上了昆仑道袍。她淡淡笑道：“阿亭道长她应该背不动我,济慈道长你帮一下忙吧。”

阿亭看向济慈，济慈会意走上前。荀槿禾的神情平静恬淡，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时刻了。薛敬之在前面带路，济慈抱着荀槿禾，她像是睡着了，和乖巧的婴孩一般。薛敬之停下，淡声道：“到了。”

荀槿禾的睫毛微颤，她睁开了迷离的睡眼，对济慈、薛敬之道：“你们留在外面吧，我想和阿亭道长进去。”

阿亭扶着她步入院中，两人合抱的桃树，最少也该有几十年了。石子路上铺着粉.白花絮，阿亭低声道：“荀姑娘，我……”

她看上去像是有难言之隐，荀槿禾笑道：“阿亭道长不必忧虑，即使看不见，我也不会埋怨你的。我哪有那么不讲道理？”

阿亭也笑了起来，离别的沉重却没有减轻。

她们背倚着桃树，粉.白的花似飞雪。阿亭拿出玉笛抵在唇边，迟迟没有吹奏。荀槿禾也不催促，她靠着阿亭的肩，静静凝望着小院，那两名少年就在院外等待着。风吹起地上的花絮，桃色灼灼，荀槿禾仿佛看见两个孩子的身影，男孩和女孩，锦衣华裳，笑靥动人。

阿亭心道：入梦、小孟，日后我遇危险你可以不用保护我，我自己保护自己。这一次，你帮帮忙好不好？她就要……走了。让我完成她的心愿好不好？

祷祝一番，笛音绕院。

仍旧是纷飞的似雪的桃花，这一次是桃花江畔的桃花，它被风带到了煊赫的盛府。

躲在假山后面的女孩，一袭锦衣。寻常的孩子，长得端正的会有人说这个是漂亮的孩子，而她是一种精致的美，带着孩子的纯真，又有少女的明艳。此刻她那双水灵灵的眸子正氤氲着怒火。她身边两个侍女打扮的女孩紧张地看着她，一个紧锁眉头生怕惹出事端，另一个气得瞪圆了一双杏眼。

假山前的几名少年浑然不觉有人在后面偷听，他们悄声道：

“盛璟和是妖怪？”

“你轻点声！”

“你们为何这样说？我从未听说过。”

“谁叫你出生晚，我们和盛璟和是同岁，年幼时曾是玩伴，他以前的性情跟现在截然不同。”

“性情这东西，随着年纪的变化是会改变的。你还不如说当年传遍盛璟和夭折的消息，第二天他竟然大病痊愈了，简直离奇古怪，任谁看见都知道他当时活不长了。”

“还有，以前我从未听说他有胎记，自那次病愈后他后颈上出现了红色的胎记。”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盛璟和出事那年你刚出生，你和他妹妹盛宣和同岁，不晓得当年的事很正常。”

“说起这盛宣和，她长得倒是漂亮得很，大人里边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你说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兄长是妖怪变的？”

盛宣和再也忍受不住，她甩开惜文的手，忿然走出去，未等那几个男孩有所反应，她人已经扑了上去，像只不受控制的小兽，张牙舞爪地发泄自己的愤怒：“你说谁是妖怪？！我兄长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吗？”

盛宣和骑在他身上，手脚并用，哪里像个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那年纪尚轻的少年一下子懵了，他只瞧见一个黑影一闪他就被盛宣和扑到，又是掐又是打，只差用嘴咬了。刚开始他还忌惮盛宣和的身份不敢还手，可她实在是太过分，都不知道适可而止，难道她以为她一个女孩子能打赢他吗？

脸上火辣辣地疼，是盛宣和把他的脸抓伤了，他一时气极，毕竟也只是个孩子，家族、身份之类的顾虑一时间统统抛之脑后，他和盛宣和厮打起来。

“不许你打我们家小姐！”

昭昭冲上去护主，剩下的人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发疯的盛宣和，素来文静的惜文也加入到混战之中。

“别打了！”

“你们别打了！”

“我再听见你诋毁我兄长，我就命人打断你双.腿！”

“我父亲是朝廷命官，盛宣和你以为你们盛府可以只手遮天吗？”

不知是谁中途去喊了大人来，盛宣和听到了父亲的呵斥声：

“胡闹！”

下人已经将盛宣和他们分开了。盛宣和那张精致的小.脸此刻气鼓鼓的，恨不得把男孩生吞活剥。

她不允许任何人诋毁她的兄长。

兄长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她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和他玩捉迷藏，她趁下人不注意溜进了藏书阁躲进柜子里，兄长迟迟不来。她在等待兄长找到她的过程中睡着了，醒来时怎么推柜门都打不开。

她很害怕，不敢闭眼睛，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有魑魅魍魉要来吃她。

她一直哭，哭到嗓子哑了都没人听见。事后才知道打扫藏书阁的下人没看见她偷溜进去，所以寻她的人也就略过了藏书阁，往其他地方找去了。

沉浸在悲伤中的她不断哭喊着兄长的名字，忽地听到一些声响，紧接着，柜门陡地一开，黄昏时分，暮光在藏书阁寂寂流转。

盛璟和立在柜子前，他背对着缱绻缠.绵的暮光，凝重的神情藏在阴影下。盛宣和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你知不知道全府上下都在找你？”

母亲也道：“宣和你真是太贪玩了！你父亲本是在宫里议事的，听说你不见了立即出宫赶了回来！”

盛宣和缩在角落里，一时间止住了哭泣。

“宣和……”

是兄长的声音。她抬头去看他，小心翼翼的眼神。

盛璟和后边的人影移动，暮光驱逐了书架、书卷垂下来的影子，盛璟和背对着光，干净的略带着一丝稚气的脸上露出笑容，以轻松欢快的语气道：“找到你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困惑，自顾自地说：“宣和真的是藏得太好了，全府上下我找遍了都没找着你，宣和真聪明……”

他话还没说完，她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变成眼泪，在他单薄却又温暖的怀抱里大哭着。

“宣和不用怕……”

“不论宣和藏在哪里，兄长都会去找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别怕……”

他不断地安慰着。

那年盛璟和八岁，她五岁。

后来玩捉迷藏，不论她藏在多么难找到的地方，盛璟和都会找到她。

还有一年，他们陪同父母去城外的道观，用完斋饭她便和惜文溜到没人的院子，取出从府里悄悄带来的以纯白羽毛制成的毽子，谁料踢得用力，踢到树上了。她不敢去找人来，担心父亲知道后会责罚她把毽子拿到道观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