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一定会找到我的。”

傅清辞道：“他能找到你的话，早就找到你了。”

她质问道：“你是不是拿我要挟兄长？”

傅清辞嗤笑道：“他确实是一个好兄长。”

盛宣和冷道：“傅清辞，你若对我兄长不利，我会杀了你。”

她在他面前极少露出这样阴狠的神情，王城中关于盛宣和的传言，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她的狠厉是真的。

盛宣和出生以来第一次遭人掌掴，傅清辞寒着眸子，以往的温文尔雅不知所踪。

“杀我？”他捏住她下颌，冷道：“你以前得罪的人可不少，没了你父兄的权势，你自保都是问题。”

借着醉意，傅清辞欺身而上，一.夜.情迷。

**

短短半年过去，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昭昭、雁婉、岚瑛、惜文四人共处一间牢房，明日便是行刑之日，盛宣和生命不明。

岚瑛用银子买通狱卒，他拿来了一壶茶水，和几个破旧的杯盏。

岚瑛取出入狱前藏起来的一包毒药，倒入壶中。惜文诧异地看她：“岚瑛，你在做什么？”

岚瑛淡声道：“小姐不知是生是死，明日便要行刑，若是小姐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小姐养尊处优，不曾受过半点苦，我想着要先一步去到冥府，在黄泉路上等着，小姐不来最好，来了的话，我能给她带路。”

她凄然一笑。

雁婉静静地注视着那残旧的杯盏，月辉在水面上流转。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寄人篱下，常遭人打骂，后来进入盛府，衣食无忧，与惜文他们一起习诗书琴画。她最开心的事情是能见到少爷，即使少爷从未将她放在心上，她能看到他就心满意足了。少爷询问她小姐的事情时，她感觉得到他不露神色的背后，是讳莫如深的情，是一方禁地。老爷应该也有察觉到。

小姐是她的恩人，她不会嫉妒小姐所拥有的一切。

她的心愿是一直在盛府，直到死去。如今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心愿，也无法实现。

雁婉轻声道：“岚瑛，为我也倒上一杯吧。”

昭昭和惜文对视一眼。惜文上前，倒了两杯，一杯分与昭昭。昭昭的眼泪落在杯中，无声无息地与鸩毒融为一体，她哽声道：“我有些想小姐了……”

她和惜文从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盛府。小姐每次闯祸都有她的一份，小姐总是隐瞒她做的事，一人承担老爷的责骂，这时候少爷就会出来为小姐求情。

惜文安慰道：“小姐会没事的，她一定能活下来。”

良久过后，四人的杯盏碰在一块儿，那轻微的声音，仿若玉石碎裂一般清脆。岚瑛低声道：“此生无悔入盛府。”

另外三人也随之低声道：“此生无悔入盛府。”

杯盏落地，惜文、昭昭、雁婉倒下，再无声息。岚瑛的手微微颤动，她没有喝下，她把杯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一一把她们的遗体安置好，使她们的衣衫不再凌.乱。她拾起方才的那一杯茶，坐在昭昭身边，一饮而尽。

在岚瑛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有人影出现在外边，那不是狱卒。是谁呢？第一个进来的人，是上官斐的伴读俞枫城。岚瑛看向惜文，她已经先她一步去到更遥远的地方。岚瑛脸上露出一抹怪异的浅笑。

来生想在天权国，这样的话，和小姐之间就不会隔着千重山水了。

“惜文……”

岚瑛听出他声音里的痛苦，她无法看到他后悔的神情，她看到惜文、雁婉、昭昭在等她，天真烂漫的昭昭笑着对她招手。一如小姐在时，岁月平稳、静好。

**

行刑当日，傅清辞受上官斐之邀赴约，他没想到凤仪公主也在。

盛宣和被上官斐派来的人救走，离开囚禁她半年的庭院她才知晓，原来此处离盛府很近。她能够想象得到，兄长每日从此处经过，为她担忧。郊外应该有一条地道通向此处，否则兄长不可能找不到她。

“你听说了吗？楚家的小姐抱着盛璟和的书稿自尽了！”

“楚暮烟？”

“听闻她仰慕盛璟和，得知盛璟和今日行刑，在家中自尽……”

盛宣和问俞枫城：“你也知道，是吗？”

俞枫城不答，片刻后道：“惜文死了。”

盛宣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艰难道：“……惜文？”

俞枫城道：“不仅是惜文，还有另外的三人。”

他侧目看了看盛宣和，冷漠的神情看不出他的悲喜。

盛宣和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泪也不住地往下掉，“你不是喜欢惜文吗？你为何不救她？”

“救不了。”

他是想救她的，只是晚了一步。

在盛宣和被囚禁的这半年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天权王国煊赫一时的盛氏一族就此覆灭？

杀音是知晓的，这半年来她留在京都，窥视着盛璟和的一举一动。天权国君病重，以盛启怀、盛璟和为首的七皇子一派步步为营，逼病重的君王改诏书，立七王为储君。太子党派有上官、萧氏、傅清辞三方势力支撑，傅清辞拿出萧衍在世时的令牌。

虎符令牌一分为二，一半在皇帝手中，一半却在萧衍去世后不知所踪。傅清辞猜测盛启怀得到萧氏一族遗失的虎符，盛府人对上官有所防范，盛宣和身边的侍女雁婉会随时向盛璟和汇报她每一日细枝末节的小事。他接近盛宣和，听她无意中说起，她曾见盛璟和走进书房，追进去时，却没有他的身影。

上官斐曾派俞枫城夜间潜入盛府，在盛启怀书房、居室搜寻，都没找到虎符。原来虎符是在盛璟和的手里。

盛宣和消失当日，盛府放松戒备，四处寻找盛宣和下落。俞枫城趁机潜入盛璟和书房，找到暗道，以伪造的虎符换掉真的那块。

在天权王国子民，尤其是天权王国将士的心中，萧衍二字代表着赤诚和信义，曾经与萧衍共同奋战的人，大多已是护卫边境、位高权重的将士。

萧衍威名犹在，天权子民对他的信奉、天权将士对他的忠诚，扭转了局势。

但这些还不足以击垮盛璟和。

他与利欲熏心、弑兄杀弟的七王不同。他是在其位谋其政，身在局中又有局外人的清醒，能看清时势做出正确的判断。年纪轻轻，就这般深谋远虑，将来会成为比盛启怀还要厉害的人物。

好在他是有弱点的，他的弱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杀音冷眼旁观这场人间的权力斗争，她清楚地知道，盛璟和输在他的天性。曾是罗刹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领令仙门闻风丧胆的红莲、青莲十六使徒的人，他的天性桀骜，怎会对权欲动心？

他只在乎自己想要的。

盛璟和的退，使汝鄢璟的意识开始觉醒。

赫赫有名的魔界四公子，怎能和韩子婴一样与一个凡人女子纠缠不清？

杀音盼着盛璟和的死换来汝鄢璟的醒。

一切都将结束，俞枫城向盛宣和道出这半年的事情，也道出傅清辞与盛府的恩怨。

十多年前，傅清辞的父亲清正廉洁，极力反对盛启怀一党拥护的“新政”，同僚一一在此次权力斗争中丧生。他被逐至清州，郁郁而终。傅清辞的母亲也在同年病故，是他父亲同被贬谪的友人暗中抚养他长大，后来因又陷入到朝堂纷争，被盛启怀打压至死。

远在上官府的傅清辞，得知盛宣和被人救走。他心中早已怀疑上官斐，凤仪留他不住。

傅清辞的人追上俞枫城，俞枫城寡不敌众，陷入苦战。

傅清辞出现在盛宣和面前，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阴沉得可怕。

“宣和，”傅清辞道：“盛璟和、盛启怀他们妄图逼宫夺位，是乱臣贼子，罪有应得。这些年来盛启怀因一己私欲，残害忠良，身在荣华富贵中的你，又得知多少？你眼中的好父亲，他结党专权，控制科考，任人唯亲，天权究竟是天权子民的，还是他盛启怀的？”

“你口口声声念着的兄长，与七王密谋逼宫造反。太子犹在，他视千百年来的礼制宗法为何物？他藐视皇权，是为不忠不义。天权虽有萧衍将军平外患，可皇位之争，必定使天权大伤元气，内忧不平，便让他国有机可乘。你可知道战争的残酷？”

傅清辞道：“宣和，和我回去，我会照顾你，你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没有人能伤害你。”

他的神情淡淡的，没有胜利的愉悦，也没了高高在上的清傲孤高。他朝她伸出手，那一瞬间，神色温柔似在城南初见时，纷飞似雪、似雨的落英。

“纵然他们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又能如何？”

盛宣和哽声道：“他们是生我养我者，爱我护我者，皆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我又能如何？”

纵使他们所言皆是真.相，难道她就可以去批判现在在刑场上即将面对死亡的亲人吗

她固执道：“盛府儿郎，荣辱与共，我有何颜面苟且？罪责，便一同承担，死又何惧？”

她要回到刑场，与至亲一起共赴生死，黄泉作伴。

傅清辞眼里闪过一丝愠怒：“盛宣和，你以为你的命现在是谁的？上官斐能救你一次，绝无可能再救你第二次！”

他上前去擒住她，盛宣和奋力挣扎，直到她眼里的泪止不住地落下，傅清辞一时心软。盛宣和抬眸看他，一脸沉痛：“傅清辞，你记得我们在昭陵山看见的花吗？”

“它们一蒂双生，即使没有雨水润泽、阳光普照，仍旧可以永开不败。只要彼此在，它们可以向着不同方向生长，一旦其中一方死亡，另一朵就会枯萎、凋零。”

盛宣和凄凉一笑，仿若背负和昙花一样命运的红色山茶花，用尽生命最后的时刻，留下绮丽的一瞬。

傅清辞胸口的血逐渐扩散，他低头看了看，那把银柄银鞘的匕首正扎在他的心口。

他的动作变得迟缓，她足以挣开他，趁乱逃走。

傅清辞伸手抓盛宣和，握紧才知那是她的幻影。他倒下，目光追随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宣和……”

“宣和，不要走……”

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离开为的是什么。

她无所畏惧地奔赴死亡。

她对这失去至亲的世间，可曾有半点留恋？

傅清辞从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不单是为了复仇，他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平定内乱。朝中有多方势力制衡，不再是任何一盛门能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僭越皇权。自古以来忠义两难全，他都做到了。没有血流成河，没有千千万万的平民丧生……

同样也不会再有——

城南的清水河边，两岸是桃树、杏树、梨树……水中花影动人。红的、白的、粉的花瓣，被一阵春风吹作雪，簌簌地飘落。

停在杏花树下少女，驻足观看微雨似的落英倾洒，不由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是白色山茶花那样的纯真无邪。她的目光顺着风中的花看去时，那一张脸，美若有着绸缎光泽、似血般的红色山茶，不媚俗，又惊艳光尘。

这京都，不会再有盛宣和了。

阿亭看见盛宣和没入水中，沉于水底。她来不及去刑场见盛璟和最后一面，那就在黄泉路、奈何桥等。

阿亭听见了盛宣和最后的心愿——

“若有来世，我还是想当盛家的女儿，兄长的妹妹……只愿不再生于高门华府。”

**

薛府纷飞似雪的桃花飘落。

荀槿禾，寻璟和。

她被杀音救起，又被杀音毁去容貌，以丑陋的样子重生。

盛璟和、上官斐、傅清辞，盛宣和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

奈何是兄妹血浓于水，奈何立场不同，奈何一腔热忱付家国。

盛宣和道：“这世上能毫无保留地爱我，将我看得比权力和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人，却是我这一生都不能以男女之情去爱的人。”

这些年在杀音身边，杀音一个魔界中人，为何对盛璟和来找她一事如此执着？汝鄢璟又是谁？欲盖弥彰的真.相，到最后也无法知晓。

生前抑制的念头，似疯草一般生长。倘若盛璟和是汝鄢璟，当年他借着夭折的兄长的身体存活……

在阿亭和济慈之间，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和兄长。

他们之间仿佛也隐藏着无从得知的真.相，似有若无地，亲近又疏离。

“阿亭道长，”她的生命像熄灭的烛火，弥留一缕青烟。她的脸逐渐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她遥望着天际，淡笑道：“你是不是害怕自己会喜欢上济慈？”

“其实你很聪明，你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能骗过众人，也能骗过自己。”

阿亭低头看着盛宣和，她变得很虚弱，很快就要睡着了。阿亭眸光一沉，唇边露出无奈的笑。

她想起在郦城，鹿清对她说的那番话。

阿亭道：“牵绊太多，就会迷失自我，就会断不了，舍不得，离不去。我有故乡的牵绊，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到故乡和亲人团聚。可是我近来越来越想不起父母的样子，甚至连我自身原来的样子也忘了……我感到害怕。

有一种强烈的情绪正在占据我的思想，我总觉得济慈会离我而去，并非我顾虑太多，而是我仿佛亲身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刻骨铭心的失去之痛，强行断掉的舍不得。

那种舍不得，断不了，离不开的痛苦正在一点点侵蚀着我，让我分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幻境。”

阿亭有些茫然，“宣和姑娘，你能体会得到吗？你在梦中渐渐苏醒，你的意识也在苏醒。你的身体却被禁锢在睡梦中，你分辨不清梦里梦外的世界。”

“庄生梦蝶，他在梦中醒过来了。”

阿亭的声音淡去，傅清辞大概从薛衡那里得到盛宣和的消息，不然不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

他立在门口，怔怔地望着阿亭这边。从初见，此人就令阿亭觉得深沉可怕。他不复先前的沉郁阴鸷，恍若隔世一般，沉默地注视着盛宣和。

他曾有多次去到听雨楼，却认不出她。她没有给他机会，他也没有抓.住机会——

“傅大人，我这张脸是不是吓着你了？”

倘若那天他注意到她……

“傅清辞……”

她低声唤他的名字，虚弱地对他笑道：“我并非不明大义，我甚至能理解你那颠簸不破的理想，你的信念……”

“只是我们之间相隔着杀兄杀父杀母之仇，以及我盛府上下一百八十多条人命。我们谁也到不了岸，谁也回不了头。”

她能理解傅清辞，却无法做到释然。

她再也抵挡不住席卷而来的困倦，沉沉睡去前，她对阿亭轻声道：“阿亭道长，你会活很久，倘若你遇到了盛璟和，请你告诉他一声……那日妹妹没有自己逃走，碧落黄泉，宣和永随。”

年少无知，错把痴情付。劫后余生，始知相思苦。

此生有憾，此爱无悔。

作者有话要说：1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古诗十九首》

2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