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将快滑落到鼻尖的眼镜推回原位,平静地陈述道:“——生理上的欲望。”
“收集的性质从我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发生了质变,以前更多的是追寻求知欲的满足,直到那一次。我记得是个雨天,就像今天一样。”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不绝的梅雨,唇角轻轻上扬,“他没有带伞,浑身淋得透湿,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躲在公交车站台下边,看起来狼狈极了。”
“但他还有心情抽烟,表情是那种无谓的惬意,好像这场雨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起来享受意外,并以自己的方式坦然接受。”他语速骤然加快,与外边渐急的雨声交织成一曲催人心弦的交响乐,“这简直不可理喻,但是……很美。那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就是商店里随手可以买到的那种普通衬衫,没什么特别,但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一件东西。”
“那件衬衫……”叶修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至于对方的暗恋对象是男性这一推断,因为最近遇到的类似案例太多叶修都已经差不多麻木了。
“后来成为了我的收集品之一。”对方很轻地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我最喜欢的一件,费了不少心思,拿到它以后,我曾经以为我会觉得满足。”
“但当我真的拿在手里时,我发觉我错了。”青年端起茶杯,目光透过小小的玻璃片与叶修相交,递过来几丝不明的深意,色浅而削薄的唇抵在杯沿,像是落下了一个冰冷缠绵的吻,“我对着一件衬衫勃起了。那上面明明只有洗衣粉的人造柠檬味,或许还有一点很淡的烟味,但我的脑海里却不可遏制地浮现了它那一天湿透时的形态,半透明的,紧紧裹着那副身体,然后我硬了。”
“他不喜欢锻炼,所以白得不怎么健康。身上也没有几块像样的肌肉,生活作息明显很不规律,锁骨凹陷得很深,骨架是成年男性的高大,腰却又纤瘦得过分。”
“不完美,也并没有那么好看。但就是这样的一副身体,掌控着我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欲望。”
他向叶修阐述问题时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故作暧昧的情色意味,叶修揣测那可能和他平时做学术报告时的口吻也没有什么两样。但搭配上走向越发阴暗的内容,那种不协调的强烈违和感足以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重点是,那双眼睛。
对方将一切带着浓烈欲望色彩的细节用最最冷静严谨不过的形式徐徐展现在他的面前,几乎是细致入微到每一根发丝的描绘,但应有的澎湃情感却被死死压抑在了冰点以下,声线维持着一贯的理智,只有眼神无法隐藏。
他全程直视着叶修,目光不闪不避,深灰近墨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滋生,眼底的阴影如癌细胞一样肆意扩张地盘,病态且狂热——只有不到一厘米的玻璃镜片,作为仅有的最终防线堪堪阻挡在两人之间。
“我其实不是一个欲望很强烈的人,自慰的次数也很少,十几年来一直都是如此。只有对着他,我才会有那种怎么也压抑不下的冲动,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他指尖触碰过的每一样事物,我都想要占有。”
他看着肩膀明显紧绷的叶修,眸光愈发深邃,笑了笑,丝毫没有要移开眼神的意思。
“渴望愈积愈多,依旧无处发泄。收集的越多,心里反而觉得越空虚。”
“我明白。收集只是一种形式,源头还在于对方身上。”叶修好不容易插上话,但语气明显不如之前那么有底气了。最理智的人往往也最疯狂,任何一件事到了极端,那它距离它的对立面经常也只有一步之遥。
叶修的小心谨慎,一半都是出于自保。对方现在的每一句话,都给他以一种风暴欲来前凝重的平静感。随时有可能爆发,又或者再一次安静地沉默下去。
“我知道。”对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不瞒你说,叶先生。我甚至有想过将他作为我此生最完美的一个收藏品。”
叶修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巨大的恐惧一瞬间死死攫住了他的咽喉,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颤了颤,后背在二十六摄氏度的空调房里生生沁出一身冷汗。
“叶先生,你喜欢标本吗?”青年深色的眼眸在他的脸上轻轻带过一瞥,又静静垂下了,话题转入了另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方向,“将那些原本鲜活的东西用防腐液浸泡后,装进透明的玻璃罐里,时间的魔法静止了,定格下它们生前最美好宁静的一刻,就像陷入了恒久的长梦之中。”
“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改变。很奇妙不是么?”他看向叶修瞬间变得苍白的脸,手撑着桌子突兀地展开一点笑容,“不过……叶先生好像不太能接受的样子啊。”
叶修张了张嘴,在柔软的沙发上如坐针毡。对方的眼神刺过来,在他身上不着痕迹地四下游走,那绝不是某种淫秽或露骨的打量,相反带着绝对的理智和筹谋,像是一位正在寻找一个最佳下口位置的捕食者。
助理小姐今天不在。最近诊所这边比较清闲,叶修很大方地放了她一周假,因此房间里唯一能给他一点安全感的,只有抽屉里的那个迷你电击器——尽管叶修买来这玩意儿之后一次都没有真正用过,但至少在这种时候聊胜于无。
毕竟眼前这位是真的很有美式恐怖片里变态杀人狂的潜质,冷静,禁欲,斯文的外表下隐藏着旁人无法想象的黑暗,将自己喜欢的人制成标本独自欣赏,这种奇葩情节在小众暗黑电影里可能还有那么一些诡异的美感,但绝对不适宜亲身体验。
叶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脸上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笑容,“那个……比起标本,我想我还是更倾向于用照片来留下那些美好的回忆。”
“照片吗?”对方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不知想起什么似的,推了推眼镜道,“我是不太感冒,不过倒的确是有些人很热衷于这个呢。”
“标本终究是死物。如果我喜欢一朵花,比起将它折下夹进书页里做成一片精美的书签,我还是更愿意将它留在原处任其慢慢绽放。”
“哪怕它有一天会枯萎?”
“是花都会有枯萎的一刻。”叶修轻笑一声,反问道,“不会枯萎的,那还是花吗?”
青年安静了一会儿,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计时沙漏,不断落下的雨滴就是从缝隙间滑落的细沙,而叶修在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一刻他手里握着一枚钥匙,而他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锁上那个装载着无尽黑暗的箱子。
良久,对方很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也许你是对的,叶先生。”
他妥协了。叶修这时才觉得之前压在胸口的重石倏忽间卸下了,他长出一口气,搭在抽屉把手上的手指慢慢收了回来。
——箱子锁上了。
“喜欢是美好的东西,但不一定所有的美好都必须占为己有。让花待在花园里,这样就很好。”叶修朝青年露出一个温柔的神情,低低道,“不是么?”
“谢谢你,叶先生。”对方似乎真的被劝说了,很诚恳地看着叶修,“我想我以前的想法的确是有一些偏差。”
心理诊疗师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此,叶修已经迅速地从之前的悚然情绪中缓过劲来了,现在他心情不错,甚至有点想抽根烟。
以至于后来临走前,对方礼貌地想问他借一把伞,叶修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那把借给了他,反正他记得柜子里还放着一把备用的,也乐得帮人解一时之急。
长相斯文的青年接过伞,换回自己的鞋,到出了门时突然又停住了,转过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句,“叶先生,那如果有别人想采你的花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