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这么不靠谱的人,在这种地方却有着出乎意料的观察力。
张新杰迟疑着扶了下镜框,心中刚生出一点对这人改观的念头,下一秒又被对方递过来的烟捅了个稀碎。
“抽一根?”男人笑眯眯地朝他挑了下眉说。
“不必了。”张新杰像看杀父仇人一样看着对方手里的烟,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啧啧,烟都不抽,简直虚度这大好年华。”男人耸肩,顿觉无趣地白了他一眼,“青春啊,就是应该尽情放肆才对嘛。”
放肆。
张新杰听到这两个字又潜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这是在他的世界里完全不会出现也不允许出现的词汇,他喜欢井井有条的生活,有序,规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去一一执行,而不是随心所欲地放纵自己无节制的欲望和怠惰。
“你看你这副模样,捧个保温杯都能伪装退休老教授了,至于这么严肃嘛?”对方摇摇头,很是惋惜地将烟重新塞回去,又将烟盒揣进了兜里。
“抽烟有害健康。”张新杰似是被男人的眼神刺到了,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这话说得,好像不抽烟就能长生不老一样。”对方一脸的不以为意。
张新杰被他这话噎了下,顿了一秒才说,“起码以后得肺癌和心血管疾病的几率会小至少百分七十二点五。”
“那都多少年以后的事了,不管不管。”男人半点没被他的话影响,美滋滋地又深吸了一口,笑着冲他摆摆手,慢悠悠吐出一个烟圈,“人生在世,及时享乐才是硬道理嘛,把日子过成日程表还有什么意思?”
“有意思。”张新杰想也没想地接口道。
对方咬着快燃尽的一点烟头,痛心疾首地作势摇了摇头,还要再张嘴说点什么时,远处突然奔过来一个高高瘦瘦的棕发青年,身上还套着件显眼的荧光色小马甲,修长的手臂往这儿一挥,简直跟路边裹着横幅的白桦树们别无二致。
“叶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青年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赶上来,一把搭住了男人的肩,虽说是一身可笑的打扮,但挡不住他眉眼清俊,身形挺拔,顿时吸引了周边不少人的瞩目。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男人懒散地斜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道,“苏大班长,你不好好当你的志愿者给漂亮小学妹带路,跑过来找我干嘛?”
“我靠,又不是我想去,班干部强制分配,无聊死了。”青年翻了个白眼,扯了扯身上醒目的小马甲,又招来了对面男人的一顿嘲笑。
“谁让您老是班长呢,位高职重,乖乖认了吧。”男人拿掉嘴边的烟头,一挥手不正经道,“我要回寝室打游戏去了,苏班长您继续在这发扬活雷锋精神吧,保准明天就有小学妹给你递表扬信送锦旗。”
“不批准!”青年手一伸就把转头要溜的男人捞了回来,“陪我一块去指路。”
“不干,苏沐秋你凭什么命令我?!”
“信不信我晚饭不给你带了。”
“哥吃泡面。”
“衣服不帮你洗了。”
“送楼下洗衣房。”
青年深吸一口气,松开手冲着对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好的,你可以走了,以后点名别找我代签。”
“别啊。”男人步子一僵,立马转头又主动扯着青年的袖口,连声殷勤道,“阿秋,我刚刚发现其实助人为乐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咱们快走吧。”
张新杰愣是看着他上一秒还一脸宁死不屈的烈士形象,下一秒就已经毫无底线地狗腿到底了,前后的态度转换得没有一丁点犹豫。
青年见状才从鼻腔哼出一声嗤笑,狠狠揉了把对方头顶,道,“算你识相。”
“喂喂,你别瞎摸我脑袋!”男人嘴上抗议着,但张新杰总觉得他也不是真的为对方的行为感到冒犯。
“好啦,该回去了。”青年熟稔地揽过男人的肩,临走前朝一旁的张新杰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笑意友善亲和。
“这家伙我先带走啦,医学系的报道点前边直走五百米右拐第二栋大楼,张学弟现在过去还赶得及哦。”
“我去你俩认识啊?你怎么知道他是医学系的?”
“唔…这就是我为什么是你班长啊,叶修同学。”
“靠,你又吊我胃口……”
张新杰目送着他俩嬉闹着走远,下意识低头瞥了眼腕表,才惊觉自己已经耽误了接近三分钟,他明明当时就可以转身离开,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看了他们这么久呢,连张新杰自己都无法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羡慕吗?
似乎也不是,他超出同龄人的早慧注定他不得不习惯于孤独,相对于复杂的人情世故,他更喜欢一个人默默研究那些安静而内涵奥妙的事物。
尤其是标本,张新杰自从幼时第一次在家中见到父亲收藏的骨骼标本之后,就为那种如玉一般冷冽而柔润的苍白深深惊艳。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骨骼褪尽了腐朽累赘的皮肉,躺在红丝绒锦盒里像是远古的某种化石,剥离出一点历尽沧桑的岁月感,很难去想象它原本曾生而为人时的模样。
但张新杰却很喜欢,福尔马林像是童话故事中女巫的魔药,被它所浸透的东西将不会再畏惧时光的侵蚀,永远定格成最初最本真的样子,死亡不再是终结,而只是走出了时间。
张新杰拖着行李箱往报道点徐徐而去,脑海中却不知为何回忆起那个男人之前递烟给他的手——修长,白皙,手掌看起来薄而柔软,五指纤细但骨骼明晰,的确是难得一见的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