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很适合作为标本来收藏吧。
张新杰当时不知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荒诞的念头,但很快,便被他的理智深深地掩埋了下去。
只是一次意外的偶遇,对于张新杰而言,叶修的出现不过是让他那根精准无误的指针有了些许几不可见的停顿,随时随地都能被再一次纠正回正常的轨道。
然而他没有料到,他和叶修分在了同一栋宿舍,又在同一个校区,哪怕外科和心理学是如此泾渭分明的两个专业,一个探究肉体,一个解析内心,却不代表着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张新杰的导师对这个年轻而优异的学生有着格外的偏爱,大一下学期,就领着他开始着手接触一项新兴的联动课题,主要研究心理与身体的相互影响作用。
如同命运的安排一般,他跟着导师第一次去见心理系的那位副教授,对方身后跟着的人,仍是那张让他似曾相识的懒散面孔。
叶修冲他眨了眨眼,纯黑的眸子里满是戏谑,慢悠悠地从裤兜里抽出右手,笑意吟吟道,“又见面啦,张学弟。合作愉快。”
张新杰蹙了下眉,盯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无比修长白皙的手,顿了一秒,才轻轻握了上去。
“叶学长,合作愉快。”
——尽管他当时心里对这四个字完全没有抱着任何希望。
张新杰习惯于从大量冗杂的数据中提取,归纳,然后得出一个最终结论,他的笔记一定精确到小数点以后两位,每一条分析背后都有大量的统计数据去支撑,然而当他拿着那个他自认为绝对正确的答案去找叶修时,叶修却只是笑了笑说,张学弟,你的结论有问题。
张新杰闻言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将那厚厚一叠的数据表格曲线分析图摆到叶修面前,试图用严谨的数字去说服叶修接受他的观点。
然而不等他开口,叶修已经将他的笔记本随手推到一旁,转着指间的签字笔轻笑道,“数据的确可以作为参考,但并不是全部。”
“听说过幸存者偏差吗?”
张新杰看向他,食指推起下滑的镜架,不清楚叶修突然提这个是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吧。二战时美军的飞机总是被打下来,飞行员损失惨重,美军就要求所有飞行员把中弹位置标出,希望知道哪里中弹最多,加装钢板保护。然后发现座椅底下中弹最多,某一个位置却一点没有。”
“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在座位底部加装钢板。”张新杰迅速给出了自己的判断。
“美军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叶修抬手打了个响指,侧过头微笑着瞥向他,“但最终这个计划却被人制止了。”
“为什么?”张新杰微愣。
“很简单。因为数据只能统计活着的飞行员,也就是说虽然他们座椅中弹但是活了下来。”叶修耸耸肩,“而那个没有任何弹孔的空白区域是因为所有在那个位置中弹的人都——”
他比了一个手枪的姿势,瞄准了张新杰的左心口微微眯起眼,嘴唇翕动,像是在完成一次无声的射击。
“挂了。”叶修吹了吹指尖并不存在的硝烟,托腮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张新杰,唇角勾起一个狡猾而得意的笑容。
“现在你还觉得数据等于一切吗?张学弟。”
张新杰手指无意识地弯曲了一下,心中无端端蹿出一点微恼,他坚持多年固若金汤的规则被刚才叶修那一枪开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倒还不至于到动摇根基的地步,只不过是将他完美的外壳撬开了那么一条口子。
但他的冷静与理智很快便平复下那一点失态的恼火,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加微妙而复杂的探究心理。
而好奇心,便是一切故事的开端。
叶修的存在,对于张新杰前十六年的人生是一种不讲规则的颠覆与打破,他像是另一个极端,懒散,随性,自我,偏偏张新杰又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享受。
从前张新杰以为,只有他这样将人生规划到每一分一秒,做到极致的生活方式才是最完美的选择,而他从小到大的优秀履历似乎也同样不断验证着这个推断的正确性。
他的每一天都过得如同上紧发条的钟摆,来回摆荡的角度分毫不差,指针被惯性推动着一格格向前,哪怕单调乏味,张新杰也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好。
毕竟他的优秀摆在那里,他是其他父母口中的那个所谓别人家的孩子,于是所有的不好也变成了异口同声的好。
但随性是自律最大的天敌,同理,叶修是张新杰完全无法理解的另一种存在。
而张新杰很清楚他这一次没有办法拿起解剖刀去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收集。
这甚至不能称为选择,因为这并非他主观做出的行为,而只是一种长久以来的本能。
他喜欢收藏,他在家中甚至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标本库,但与叶修相关的收集行为和他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叶修遗落的笔,叶修没抽完的烟,叶修满是涂鸦的笔记本……张新杰试图通过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去拼凑,还原出一个在他理解范围以内的叶修,然而越是收集,却越是迷惘。
每当他自以为快要摸清一点头绪之时,叶修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原有的推断再次打破。
不能满足的好奇心催动着他再进一步地深入挖掘,殊不知过度的关注早已使叶修成为他一成不变生活中唯一也是最大的变数。
直至某一天,下了一场大雨,撑伞路过的张新杰无意间看见了站在校外公交车站台挡板下,浑身湿透还有闲情点一支烟来抽的叶修。
大雨滂沱,街道上神情麻木的行人来去匆匆,每一张脸上都大同小异地写着焦躁,阴郁或是困扰,越是衣着光鲜,越是对这突如其来的雨生出许多无端的厌恶。只有叶修一个人懒懒散散地倚着背后巨幅的广告牌,睫毛湿漉漉地低垂,纤长的指间夹着一根烟,身上的白衬衫被洇得几乎透出底下的肤色,在一片灰暗的阴雨蒙蒙中,有着异乎寻常的暧昧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