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书跟郤锜一同构陷赵氏,足以表明,他是个不择手段迫切谋取私利的小人。他能有什么亲情爱恨?郤锜跟他联手一次便迅速洞察了他的本性。在栾书心目中,对权力的垄断把控才是他的亲人至爱,其余都是次要浮云。
“就算他不计较栾弗忌的死,就算栾弗忌的存在并没有增加栾氏的影响力,所以无足轻重,可有可无。可是......难道栾书不会怨恨咱们?”郤至心存疑虑。
“就算他恨,也是恨自家人帮倒忙,还能恨什么?”郤锜对栾书是骨子里的嗤之以鼻。“如果没有我爹对他的提携,他能坐到这个位置?郤家对他的恩情,他这一世都难回报。我们一门三卿是自己辛苦经营筹划得来的。”
“如果要怪,就要怪栾氏家族势单力薄,又都才疏学浅。除掉伯宗同党都是我们出力出计,奔波忙碌,栾书做了什么?他能在这个位置呆十年,应该感激戴德,还敢奢求什么?”在郤锜的心目中,栾书这个中军元帅的头衔都是他们郤家恩赐的,谅他绝也不敢公开与郤氏为敌。
郤锜跟栾书共事十年,专门对他做过相当程度的挖掘,有了非常深入的了解。
在他看来,栾书之所以升迁无门,除了没有父辈提携之外,他本身也有致命的缺点。表面上,他跟人打成一片,场面话也说得极漂亮。有时,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说者根本没意识到得罪他,却毫无防备的被他打击报复。栾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隐藏得极深,一般人很难察觉。一旦察觉,一定对他避而远之。
当然,栾书也非一无是处。上战场指挥三军调度得当,不时也能听取不同的意见。要说处理内政外交,只能说能力平平。坐在这个位置,仍是才不配位。想来他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每遇贤能,总是忌刻三分。
有件事曾让郤锜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赵朔为何跟栾书成为知交?
赵朔是坦荡君子,胸无城府,照理不应该跟栾书有太多交集。但是,命运很奇妙,栾书一入卿就成为赵朔的副手。因为政事往来密切,两人才有了私交。
假定栾书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他也需要喘息放松。如果跟同类为伴,显然风险太大。赵朔这样全然无害的正好,跟他相处轻松自在,无须防备。
这样一想,一切都理顺了。当然,二者相知除了机缘,或者还有共同的志趣爱好等等。
至于父亲为何要打破常规超拔栾书,他曾问过父亲。父亲的意思大约是——栾书的才干、资质、协调各方的能力比较平衡,从政经验丰富,为人老成持重。苦于无人拉拔,所以久居下位。自己跟他是好友,做个顺水人情有何不可?
再有,之前郤锜患了场大病在家休养,入仕比同龄人晚了几年。父亲担心,自己走后无人照看提点他,栾书能上去,终归可以帮上忙。
父亲这步棋不错,郤锜心中暗暗称许。郤至能入卿,栾书功不可没。至于叔叔郤犨,虽说栾书有被逼迫的一丝不快,不过很快过去了。大家是盟友,人多的多上几个,人少的就别上了,这也公道。
“话虽如此,可是,就这样不管不问,似乎——”郤犨对栾书有点不放心。“还是密切留意观察他的反应,防止他突然发难,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盟友,绝非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知己良朋,而是因为共同目标、共同敌人结合在一起,协同作战,谋取权力名位的伙伴。因利而来,必会因利而斗。当下,无论人数还是实力,郤氏远在栾书之上,双方都默认这样的局面,所以相安无事。一旦平衡被打破,很可能就反目成仇。所以,时刻留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大有必要。
“叔叔所言极是。”郤至也同意郤犨的看法,“或者找个机会试探他的口风,至少知道他对此事的真实想法。”
“栾书绝不会轻易流露自己的真实想法。”郤锜说得斩钉截铁,“正面试探没用。我们什么都不做,以静制动,看他如何反应。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定会主动前来造访,解开我们的心结。”
“大哥为何深具信心?”郤至不解。
“放眼朝堂,我们两家用事之外,其余卿家都是单打独斗,难成气候。栾书断然不会,也不应该因为这等小事与我们公开决裂。否则,一旦闹出内讧,他这个中军将的地位也难保。”晋国有明文规定,谁家挑起内斗,无论是挑衅者还是应战者,只要造成内乱就要处罚。郤锜对这些规则了解得很清楚,相信栾书也一样。
“最近,栾书跟中行偃走得很近,难不成是在另寻盟军?”郤犨还是很担忧。
“中行氏的第三代--”郤锜仔细想了想,“依我看,中行偃和栾书成为知音,一点也不意外。中行偃才智平庸,色厉内荏,擅长谄媚。栾书跟他在一起,理所当然的享受兄长的权威。二人取长补短,各取所需,乃是绝配。”
“你别说,中行偃就适合当栾书的马前卒。有个什么事,栾书负责发号施令,他便勇往直前,一阴一阳配合无间。”想到两人搭伴干坏事的样子,郤至忍不住笑出声来。
“叔叔不必太过担忧。”郤锜给叔叔递上一杯斟好的茶,“中行氏,从祖父开始,就没出过出类拔萃的人才。智氏则不同,当年与楚国在邲地一战可还记得?我曾听父亲说起过,得知智罃被俘,智首当机立断前去搭救。寻人未果之后,当场下令,一定要抓几名楚国的重臣绑回绛都。结果——”
“还真被他逮到了。否则,智罃哪能毫发无损的归来?这对父子都是智勇过人之辈。将来,智氏的成就一定高过中行氏。”说完,郤锜端起茶,轻啜一口。
“哥哥带着弟弟入卿,结果弟弟却反超,正应了那句话——”听了侄子的话,郤犨安定不少。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也不必要为了远忧,耽搁了眼前的惬意自在。反正郤家兄弟子侄多,有什么风吹草动,一呼百应,不愁应付不来。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郤至说道。
“至儿说的对——”郤犨点头,“还是年轻人反应快。”
“叔叔宝刀未老,晚辈望尘莫及。”郤至忽然来句客套,惹得郤犨和郤锜相顾摇头。这个郤至,从事外事政务一本正经,手腕强硬。有时又童心大发,突如其来的变得文绉绉的,令人招架不住。
无论是韩厥、士燮、智罃还是郤氏三杰,他们的聚会,无一例外的都提到栾书。从前,栾书只是个不起眼的下军将,就算升至中军元帅至今十一年,从未享受过如此高的关注度。四军八卿,除了他之外的七人,竟有六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提到他。如果他知道,应该感到骄傲,毕竟,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如果放到今天,意味着,他不用花钱就能上“热搜”、“头条”。明天过后,定能收获粉丝无数,斩获无数广告代言,名利双收。
可是,他所处的时代,吸引眼球并不能转化为利益,更无法因此自豪。相反,他要躲过众人投来的税利目光,挡住刺探的强光。还要万般隐忍,强抑内心的愤恨。再不济,只能绑定一块巨石,将所有情绪沉入心底。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杜绝涟漪爬上他的眉目眼角。
“忍”字头上是一把利刃,下面对着心口。心上一把刀,端看要砍向谁。敢于杀人为忍,即是忍害。敢于不殺人亦谓忍,俗称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