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派去著雍,军令甚是急迫。当时,他就有不祥预感。事发突然,必有异事。他不愿意相信,乃是太过自信。好比今日,他确定魏舒一定会出手相助。结果证明,他太自信。直到此刻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善良的人。从前,他却从未意识到。在所有人的眼里,善良就代表柔顺怯懦,所以大家都抗拒这个词。他也不例外。
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也没有诚恳的面对自己,他就是单纯善良。他把所有人都想得有情有义,所以才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如果他能诚恳的面对这一点,他就能清楚的正视栾氏的孤立无援。他不该心存侥幸。被派往著雍时,就该把亲军、党羽、好友、族人一并组织起来对士氏发难,而不是被动等待事件发展。
他心怀桃李,等到的却是——他们将他支开,对他的无辜友人动手,又对他下达中原封杀令。最后,他变成孤家寡人,如丧家之犬,恓惶无助,不得不孤注一掷。他善良又愚蠢,这两者共同缔造了今日的局面。
现在怎么办?弃城而逃?纵然他能逃,守城的族人是逃不掉的。
当日,胥午被他说动后,把守城副官和几名族人叫到一起喝酒。脸红耳热之际,胥午问道:“如果栾盈回来主持大局,你们会支持他吗?”
众人一听栾盈的名字,有人气愤填膺,有人暗自落泪。有人大声道:“但得主人能归,尔等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酒又过了一巡,胥午又问:“栾盈被冤枉,只有攻城才能讨回公道。万一失败,则以叛国谋逆论处。你们可愿随行?”
众人又道:“但得主人归来,绝无二心!”
闻言,躲在房里的栾盈走出来,跪谢众人。大家抱作一团,泣不成声。
成周的耻辱遭遇将他整个人逆转。他不再善良时却发现,除了善良,他已所剩无几。邪恶需要兵甲开道,人力拥护,偏偏他的至交好友大都被诛。手握实权的魏舒,是他唯一的最可靠的后盾。
他反复端详手中的玉。“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不管赠玉人还是受玉者,皆应匹配。所以他选择相信,君子的约定,言出必行。
可是,他的相信给他带来什么?贸然前进,铩羽而归,狼狈退守!魏舒为什么没有来,难道他的承诺只是敷衍应付?不!不可能!那日他转身离开,明明感受到他炽热的担忧关怀。绝对不是伪装!他是真的将他当成知交。
如果善良与生俱来,在这绝望的瞬间,何必调用邪恶揣测友人?如果可以,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当是自我安慰吧。所以,他私心的替魏舒设想了种种可能——或者是被属下出卖,或者是被士氏父子中途截获,身不由己。
他选择攻城的底气,来自另一个寄望——齐国。
临行前,齐国国君嘱咐他,要他先行回国,联络好内应,万事具备,传信齐国。收到他的消息后,齐国会派大军前来相助。齐国的到来,定会分散晋国的兵力,减轻栾盈的压力。一旦攻下绛城,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齐国没有如约而至,对绛城的攻击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终于明白胥午的苦心——齐国是不可靠的,齐国没有义务如期前来,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硬性约束。你是臣,他是君,助你是仁义,不助你也怪不得。
老天,他是怎样把自己一步步逼上绝路的?战死的栾乐,受伤的栾鲂。当日叔叔战死,父亲追着士匄不依不饶,他不理解为何父亲如此偏执。而今弟弟死了,他才了解期间的愤恨。可是,将弟弟推向死亡的却是自己。他想到了死——一死了之,应该可以赎罪吧。
可是,如果他死了,曲沃城瞬间便会失守。全城人都会被清算,一个不留。他的离去,会把所有人的希望都浇灭。是他带领大家走上这条不归路,怎能半途弃他们而去?
他更不能逃。曲沃城被晋国大军包围,他一人逃离,全城人都要陪葬。往后余生,他将在忏悔中苟活,一世不得安生。不!他不能!
年轻的栾盈,生平头一回体会到“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忘,出则不知所往”的绝望沮丧。他俨然已成孤岛,眼望处,烟雾茫茫,水波淼淼,无人应援。
死是唯一的结局,却不能是自我了结。要站在城墙上直面自己惹下的祸患,跟昔日的同僚斗出胜负,方是男儿本色。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属于这片代表栾氏荣耀的城。在这里,埋葬或重生,答案很快浮出水面。像高考放榜,交卷那一刻,结局已定。
不眠的不只曲沃。绛都城中的各家,心情各异。
对士氏父子而言,宫室解围便算是叛乱已清。一个曲沃城,仅凭栾盈的那些残兵败将,支撑不了几日,攻下只是时间问题。此役,他们父子居首功。此刻庆贺显然不合时宜,准备庆功宴却可提上日程。
栾盈攻城,韩赵不是利益相关方,不存在站队问题。他们只需就事论事,尽职平乱。当然,赵武的身份稍显特殊。栾氏与赵氏结下的仇足以让赵武对栾氏痛下杀手,甚至追究到底,株连更广,来个斩草除根。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赵武没有行使他的正当权利。
中行吴跟士氏一样,都是受益方。嚣张不可一世的栾氏自己作死,给了他们可趁之机。父亲临终前的遗憾得到补偿,智氏上位,名正言顺,实在是大快人心。
被士鞅架到宫室,又跟程郑带领兵马去到集市,整个过程,魏舒仿若梦游。幸好不是前线,否则他早成刀下亡魂。幸好任务不重,程郑一人号令便可了事。幸好……
他的千万个幸好就是栾盈的千万个不妙,他有什么资格庆幸?从热情澎湃到犹豫不决,再到后来的倒戈,这一日,他像是经历了一年四季。从春的萌动,夏的热烈,到秋的萧瑟,最后是冬的凛冽。白天三季,此刻便是数九寒天。
最终,他还是退缩了。在利益面前让步,不是因为士鞅对他的承诺。如果曲沃城最终属于魏氏,必定沾满栾氏的鲜血。践踏友人尸骨得到封地,何乐之有?
今后,每当踏上那片土地,今日的情景便要重放一次。每放一次,都在凌迟他残留的良知信义。一言九鼎——他一度自以为傲的品质,士鞅轻一试,它便败下阵来。今日一役,除了兵器兴起,还是他品格器度的试金石。
今日之事,令他看清自己。这个自己是陌生的,也是自私残忍的。从前,在光鲜荣耀面前,他正直闪亮。而今,性命荣耀受到威胁,他便猥琐矮小。这样的自己,赤果果的袒露在他素来厌恶的士鞅面前,他羞愧自责,难以释怀。
他痛恨这样的自己,更痛恨将他照得无所遁形的士鞅。没有他的出现,他仍是从前的他,不用背负内疚,不必自我厌弃。
三年了,他没有忘记那块精心准备的玉。那是无意间发掘的宝贝。当他得到时,便想好要赠与谁。他找到民间高手精雕细刻,为的就是在生日宴上给他惊喜。父亲在世时,他和栾盈已是志趣相投的好友。父亲走后,他们又成为搭档。两代人的缘分,多奇妙!他想纪念这段情义,唯有玉,才能担此重任。
如今看来,这块玉的存在就是讽刺。握在栾盈之手,就是讥笑他的失信。没有他的援助,栾盈只能困守曲沃,后果难以乐观。他本该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的缺席却成为刺向朋友羽翼的一把尖刀。一想到这,他就恨不得将今日抹去。
不过,听栾盈说,齐国会派兵支援。栾盈已经攻城,相信齐国兵士已在途中。齐国一到,形势马上改观。栾盈的压力减少,他的愧疚也会减轻。尽管他必须出战驱敌,至少栾盈多了一个帮手,添多一份希望。对,希望,希望栾盈全身而退,未来的日子,他能多一些坦然。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渴求齐国来犯——这是魏舒合眼前脑海里最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