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悼公继位之初,鲁国的正卿季武子四处宣扬悼公为人大才,对各诸侯国一视同仁。时任杞国君主桓公就留了个心眼,请季武子作媒,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晋悼公。这个女儿也争气,不仅被立为正妃,还生下儿子,最终继位国君。这位国君就是当今晋国国君平公。
作为一个生命力超强却一直被忽视的小小国,攀上晋国这门亲事算是命运垂青峰回路转。身为大国的姻亲,他们有理由去哭诉获取同情。更何况,平公的母亲仍健在,杞国的国君文公是她弟弟,也就是平公的舅舅。为舅舅做点事,劳动的不过是诸侯而已。这对一心扑在追逐美女大业的平公而言,惠而不费,又能讨好母亲,何乐不为?
“鲁国仲孙羯、齐国高止、宋国华定、卫国世叔仪、郑国公孙段、曹、莒、滕、薛、小邾国都到了。”智盈毕恭毕敬的说道。
“诸事都还顺利吗?”赵武又问,“各诸侯国是否尽心尽力?”
“非常顺利,已经完工,各国均已返回。”智盈说道。
智盈没有回答赵武的第二个问题,赵武又问:“期间各国可有不恭敬之处,或是不愿意配合之人?”
“那倒没有,不过——”看来赵武是铁了心想知道诸侯各国为杞筑城的看法。智盈知道躲不过,只得支支吾吾道:“总有些不满就是了。”
“我执意要问,并非要责怪或追加处罚,只是想知晓诸侯对这件事情的真实看法。”诸侯有看法是正常的,赵武自己都有情绪,何况他们。
“郑国的游吉和卫国世叔仪曾经私下有过交谈,被我偶尔听到。”在赵武面前,智盈像个腼腆的孩子。
“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你不妨直言。”赵武看向智盈,笑了笑,鼓励他道出实情。
智盈跟毛毛同一年出生。不同的是,出生那一年,他亲爹就去世了。之后,由爷爷智罃抚养。六岁那年,爷爷也走了,只得由叔叔伯伯们照看。
看到他,赵武不由得想起十五岁时的自己。独自回到大宅,跟奶奶相依为命。吃穿用度不是问题,仆从虽零星却不至于没有。可是,远离母亲,没有父亲庇护的日子还是不一样。尤其像他们这种世家子弟,父亲存在与否与未来生活命运息息相关。那种孤单无助彷徨的感觉,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法体会。
少年时期,赵武曾经得到过智罃的教诲训导,一直心怀感激。他将智盈当成自己的子侄般爱护,总是尽可能的宽容耐心。
“郑国的游吉和伯石一道来的。后来,游吉遇到卫国的世叔仪,两人便攀谈起来。世叔仪说,晋国召集诸侯给杞国筑城,实在是太过分了。然后——”智盈一边说,一边看向赵武。
赵武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继续道:“游吉说,有什么办法?晋国不体恤同姓国,却不遗余力的保护夏朝后裔。为了杞国,却要辛苦兄弟邻国。姬姓被抛弃,还有谁归顺他们?之后——”智盈停顿了一下,咽了咽口水,“游吉还说,‘弃同即异’即为离德。从此,诸侯恐怕要离心了。”
智盈一番话说得吞吞吐吐,时停时续,最终还是说完了。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为杞国筑城,令诸侯离心。
赵武不语。智盈的一字一句都入了他的耳,直达他内心。不是没有预料到诸侯有看法,只是真的听到他们的真实想法又是一回事,“离德”两字,深深刺痛了他。
人家没说错。宋国是商朝后裔,灭了偪阳国,宋国上下以诚相待,又是朝聘又是立誓。以行动证明,宋国是晋国的忠实拥护者。事后证明,也的确如此。
杞国呢?夏朝后裔比宋国还多隔了一个朝代。除了与晋国先君的一门亲事之外,在中原事务中没有任何积极的建树。为了一己私利,竟要劳烦众诸侯国为其出钱出力修筑宫城。如果赵武变身郑国执政,也不会毫无怨言的欣然接受的。
晋国中原图霸,宋、鲁、卫等国一直忠心拥护,出财出力,恭敬有礼,像是战场上赫赫战功的得力干将。对他们没有褒奖不说,还要他们在战事歇息之余为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奔走,替他筑屋修室。仔细一想,颇有些轻慢侮辱的意味。
赵武久久不说话,智盈也不敢作声。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空气有些凝滞,时间仿佛静止。
幸好来了个救星,及时把智盈解救出来。
“韩将军——”智盈起身恭敬的招呼。
“你来了——”赵武也抬起头。
“两人在谈什么,气氛如此沉重?”韩起一进门便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智盈不说话,看向赵武。赵武叹口气道:“会盟诸侯为杞筑城。”
“哦——”韩起这一声‘哦’尾音很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君主下令之后,韩起和赵武讨论过此事。二人皆认定,会令诸侯不满。既然有预设在先,何故为此烦心?
韩起看向智盈,一脸的问号。于是,智盈大略把郑国游吉和卫国世子仪的对话转述韩起。
韩起听完,沉默了好一会,想了想才说:“事已至此,太过介怀已无意义。不如想办法稍微补救,挽回些失去的人心。”
“如何补救?”赵武问。
“诸侯出力出财,我们就派人去往各国聘问,带齐礼物,诚意十足,多少可以弥补吧?”韩起很乐观。
“肯定有所裨益。”智盈也赞同,“错误已经造成,有所动作总比听之任之好。”
“也罢。”赵武的眉头稍微舒展,“算是尽些人事极力回补,有多少便是多少,不能强求。”
“尽人事就好,何必耿耿于怀难为自己?”韩起说道:“本欲力挽狂澜,无奈波澜既壮,大势已去。只能安慰自己,成一事便是一事,无愧于心便是。”
“还是你看得开。”赵武展露一个微笑,“不像我,拘泥于既定事实,久久难以释怀。”
“诸事纷繁,我也是迫不得已啊。”韩起苦笑道:“而今的情势,许多事情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已成定局,何不少想一节,令自己宽心?”
“韩将军说的是。”智盈也附和道:“我等已经尽力,其余只好由它去了。”智盈对赵武也算了解。他知道,赵武是个恪守职责重情义的人。可是,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不能强求尽善尽美。
“要两位来宽慰在下,实在愧疚万分。”赵武甩甩头,决心暂时把缠绕心头的不快抛却一边。他看向智盈,问道:“此次盟会,你与齐国的高止、宋国的华定一同宴饮。依你看,这二人如何?”
“依在下看,这二人处事礼仪倒是没有差错。不过,司马大夫以为,二人骄横,将来恐怕难以在本国立足。”智盈说道。
智盈口中的司马大夫,名叫司马侯。晋国是盟主,智盈是外事代表,招待外宾要有相礼,引领接待陪同。司马侯就是接待二人的相礼。
“哦?”韩起挺好奇,“司马大夫如何说?”
“大夫说,高止专横,华定奢侈,皆亡家之主。”智盈如实陈述。
“高氏、华氏分别是齐国、宋国上卿。门第高贵,世掌重权,家族兴旺,贵盛延续二百多年。如果家运断送在他们手中,岂非成为家族罪人?”赵武深为惋惜,转念一想,又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若非二人骄纵奢靡,司马大夫也不会得出这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