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孙氏早年流亡敝国,为人忠心不二,勤勉笃行。其兄被鲁国流放,他则回国执政。这些年,鲁国外事平顺,全赖他极力周旋,其人有功于身。”晏婴对叔孙豹的评价也很高。
“虽贤明忠正,恐怕难得善终。”季扎语气平淡,结论却令人大跌眼镜。
“公子何出此言?”晏婴大惊,叔孙豹是鲁国亚卿,处事老练,何至于此?
“君子务在择人,择不善者无异于引狼入室,终会为其所害,如何善终?”季扎道出原因。
“择人?”晏婴问道:“于公或私?”
“公私皆如此,大夫以为有何不同?”季扎反问晏婴。
“殊途同归。”晏婴不得不承认季扎说的有道理,“于公,择不善者,或受累卷入政治漩涡身死族灭;于私,择不善者近身,身心被累亦是在所难免。”
“正是。”季扎长叹一声道:“叔孙豹能说出‘三不朽’,足见其人胸有丘壑,器量不凡。然身居高位者,除了才干,更要有识人之眼光魄力,否则如何支撑偌大局面?于私,其为叔孙氏宗主,身系家族命运。一旦择不善者为后,怕是连累整个家族。家族受累,怎能独善其身?”
“公子言之有理。听君一席话,在下也颇有感触。”晏婴说道:“崔氏被灭,庆氏被逐,‘二惠’得势,田氏、鲍氏得宠。因为平乱庆氏,多人受赏,眼望处一片祥和,在下却不以为然。”
“赏多必骄,骄则斗奢,相互攀比,争宠夺利,摩擦频频。大夫身处其中,岌岌可危啊。”季扎看向晏婴,眼神真挚,“依大夫之才,想要辅助国政必须有所割舍才行。”
“请公子赐教。”晏婴着急追问。
“世家大族明争暗斗,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殃及池鱼。大族虽斗,然家大业大,犹有可为。池鱼则不同,务要未雨绸缪,方能全身。所以——”季扎娓娓而谈,“国君赏赐的封邑、特进之权,必须先行舍弃。舍弃权和利,则自动退出角逐之列。有舍必有得,众人不将你视为标靶,方可安心游刃有余,大夫的治国之才便有了施展余地。”
“公子所说,深得我心。”晏婴频频点头赞同,“国君新近赏赐的封邑,在下已全数退回,就是怕他日被推至中心引来战火。如今看来,在下名利之心仍太重,手上还残存不少陈年封赏,来日要一一退还。”
“大夫明理,他日必有厚报。各国公室皆卑,不过时间先后迟早。大夫如能早作打算,定能避开风暴席卷,立于不败之地。”季扎很欣赏晏婴,他是个务实的政治家,衷心希望他在日益激烈的政治碰撞中保护好自己。
二人皆是好读诗书之人,除了谈及政事,又叙谈乐理文章之乐,闲话家常趣事,无话不谈。无奈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季扎仍要继续游历。分别时两人依依不舍,互道珍重,希望来日再会。
离开齐国,季扎往西又转南,来到郑国。听说季扎来访,郑国少正子产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道路崎岖,公子一路舟车劳顿,所幸收获颇丰,真是可喜可贺。”听季扎说起一路的见闻,子产的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多得众位卿大夫不嫌弃粗鄙之人冒然造访,在下才有机会获益良多。”跟子产谈话非常愉快,两人许多看法都不谋而合,季扎非常欣赏子产的智慧器度。
“公子过谦。”传闻中为了逃避君位不惜以出走要胁的贵公子,今日终于得见,子产十分庆幸。“早就听闻公子贤明多智,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季扎说起在鲁国听到礼乐时的兴奋喜悦,子产也被感染。那些韵律节奏,子产曾经耳闻目睹,记忆仍伴左右。现实虽已残破,回忆却温度不变。借助季扎的转述,他也寻得时机挣脱当下的羁绊,获得短暂的释怀。
“大夫的风采,在下也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胜过千言万语,幸会,幸会。”季扎感慨之后又道:“可惜礼崩乐坏,你我只能通过弦乐怀想礼义周全的繁盛时光,为臣属者仍要着眼现实的困厄。”
“公子说的是。”子产的神情略有无奈,“眼见大国议和,中原弭兵,方得喘息。不想先是齐国内乱,眼看蔡国也要出事,礼乐不复,末世之象啊。”
“大夫如何得知蔡国要出乱子?”季扎很好奇。
“弭兵会盟之后,我国与宋、卫等晋国的盟国要去楚国朝见。陈、蔡原本是楚国的盟国,也要去往晋国聘问。蔡国国君去往晋国,归来途经敝邑,寡君带领一班朝臣接待他,在下也在其中。蔡国国君态度傲慢,不可一世,在下揣测,其不可免祸。”
“贵国国君亲享,对方应以国君之礼往来,何以傲慢以对?”季扎不解。
“已经不止一次。”子产摇头,“从前,蔡侯也曾聘问我国。当时是当国子展亲往东门劳之,蔡侯也是傲慢骄纵。本以为他会思过而改,想不到此次会面仍一如既往,想来这便是他的本性,难以更改。”
“生性傲慢,为祸必厉。”季扎说道。
“蔡国是小国,跟敝国一样,靠侍奉大国艰难求生。事大国而懈怠傲慢,怎能免祸?如不能免,祸必由其子。”子产说道:“蔡侯为太子迎娶妇人于楚国,觊觎儿妇貌美,与之通好。如是者,焉能无祸?”
如此看来,公公与儿媳“爬灰”,渊源已久。此处是国君与太子妃,《红楼梦》则是宁国府的话事人和儿媳妇。相比之下,一个是高配版,一个版本稍低,小巫见大巫。
“淫而不父,祸不远矣。”季扎摇头慨叹。
两人都沉默不语。这时,一名侍者走到子产身旁,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即有人上前呈递物品。
“礼尚往来,公子既有礼物送给在下,在下自不能让公子空手而归。”两人甫一见面,季扎即送上白色生绢大带。子产也命人准备回礼,此时便将礼物呈递上来。“这是一套麻布衣,还请公子笑纳。”
“大夫之礼甚厚,在下感激不尽。”季扎恭敬的接过礼物,“你我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似白绢麻衣,朴实久远。但愿大夫能在政治纷争中保持清醒,始终如一。”
“多谢公子良言。”郑国的情形,子产比谁都清楚,“我国也是暗潮汹涌,在下只得乞求局面早日明朗,不要暧昧不清,令人难以抉择。”
“贵国执政者日益骄奢,祸难将及,政必及子。他日执政时,大夫如能慎之以礼,郑国国祚尚可延绵,否则——”季扎有所保留。
季扎了解郑国,在晋楚夹缝中摇摆多年。如今虽是外无战事,内部各卿的攀比奢靡之风却日渐兴盛。长久下去,必有内乱。扶立大厦之人,除了子产,不作他人想。只要子产一力支撑,郑国还能左右逢源,否则恐怕是自乱阵脚,日益衰颓无法避免。
“公子之言,在下定铭记在心。他日若能执掌国政,必定倾尽全力,在所不惜。”子产郑重的说道。
身处当今之世,公室与卿族,卿族与卿族,公族与卿族,无一处不暗藏危机,矛盾潜伏。无国无人可独身事外,就算出身贵族,世代为卿也不例外。
中原诸侯虽小,内部矛盾一样尖锐。从前,郑国内部有亲楚亲晋之争,由于外敌在侧,还能勉强维持国内的艰难平衡。如今外敌消除,只需例行奔走晋楚两国往来聘问,内部各家争权夺势之心趁机抬头。矛盾的焦点转移了,硝烟一样浓烈。从前是远征出战,如今是近身肉搏。人人自危,不知何时危机降临。
出于对朋友的关爱情谊,季扎对子产提醒警示,子产听明白了,也听进去了。他一直很警醒,知道如何应付,至于能否成为执政,他却不敢肯定。
如果可以,他愿竭尽全力为郑国谋求更大的生存空间。毕竟这是他的家园,他生于斯,长于斯。父亲虽死于“西宫之难”,他谋求改善政局的一腔热忱却从未停歇。无论做执政与否,他都会做好目下的事情,务求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