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献公复辟后,孙林父只得借晋国的庇护占据戚邑勉强维持。虽有封地食邑,毕竟流亡他国,寄居在他人篱下。如果再不自省收敛,恐怕连仅有的荣耀也要消失殆尽。
“从前听说闻弦歌知雅意,在下以为言过其实。如今与公子一会,方知见识浅薄,孤陋寡闻。”赵武笑着说道。
眼前这位贵客,跟从前聘问的政客风格迥异。政客到访,双方依礼相待,赋诗听乐,除了国事内政,也会谈及野史风雅。这位吴国公子更像世外高人,谈吐有物,文雅闲适,每每切中要理,令人耳目一新。
赵武盛赞,季扎自是一番推辞谦让。接着,宾主四人又谈到孙林父和卫献公的恩怨纠葛。后来,又说到其他诸侯国的一些逸闻趣事。无论是陈述或是点评,均是你来我往温和相对,虚心请教探讨。宾主皆感和谐愉快,不忍散席。
在晋国逗留几日后,公子季扎决定返程归国。临行前,他把前来饯行的太傅叔向叫过一旁,嘱咐道:“贵国国君奢靡,卿族多贤人,大夫皆富,政将归于卿家。子好直言,早日思免祸之计,切记切记。”
叔向紧握公子之手,依依不舍。公子远走却不时回顾,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知音难求,匆匆一叙便要扬帆远去。此去多艰,恐来日再难相会,愁字难了。
说到国君奢靡,叔向不禁摇头叹气。国君沉迷于大兴宫室,选美玩乐。卿族之壮大,难道只是他们太过霸道?不!先君在时尚能平衡制约,不见灾祸,为何新君继位后却有栾氏之乱?无非是国君不思进取,公室愈卑,此消彼长,卿族势渐强大。
他虽为太傅,手无军权,家世单薄,如何挽回?实在是有心无力。只得在一日位,谋一日职事罢了,岂能强求?至于祸福,忠直如伯宗者,亦为郤氏所杀,不知晋国之末世,可有羊舌氏留名?不,不可!叔向心中又道,“不可辜负友人重托。从今往后,务要严令子弟谦虚谨慎,力保家族平安无虞。”
季扎踏上归途。与来时之路相较,不仅路径不同,所思所想更是大相径庭。
鲁、卫、郑、晋皆是姬姓后裔,却无一幸免的面临姬姓日渐衰微的现实,说来令人为之不忍。周王室的叔伯兄弟,到如今处境可悲,难道不是不修政事,不体民意的结果?
鲁之“三桓”、卫之宁氏、郑之“七穆”、晋之“六卿”,蚕食鲸吞之势由何而来?无非是公室自作孽,他们才有机可乘,悄然茁壮,渐渐成势。始作俑者难道不是骄奢淫逸的公室本身?
齐国是太公之后,也面临同样的困境。崔氏、庆氏之后,谁将为乱?恐怕仍不脱公族内讧之窠臼。
幸运的是,各国仍有君子贤人苦苦支撑。他们不忍舍弃国家利益,为信念一力向前,真乃国之幸事!
说到季扎一路颠沛的最大收获,应当是与一班良人贤臣的交会。既见君子,如闻雅乐,曲罢已知人不在,余音嘹亮尚飘空。
去时蜿蜒曲折,走走停停,归时一路南下不再停留,很快就要进入徐国。故乡近在咫尺,却惊闻噩耗——徐国君主薨逝!
季扎一听,顿觉五雷轰顶,一时追悔莫及。为何要悔?原来,去程经过徐国停留时,徐君留意到季扎手中的佩剑——那是季扎请越国铸剑神手欧冶子寻来奇山之石锻造成的一把宝剑。剑身修长,寒光闪闪,锋利无敌,纹路精致,美丽闪耀,冷艳无双。
季扎何等聪明,怎会猜不透徐君的心意?但他故意不说破,伪装不知。因为行程刚开始,记挂着出使任务,打算归来路过徐国再将宝剑送出。谁知......转眼已是天人永隔!
徐君之墓落成,小草已露头,季扎取下佩剑,挂在墓前树枝之上。
随行之人追问:“徐君已死,剑送与谁?”
季扎神情悲戚,徐徐道:“不然。吾心已许,将剑赠予徐君,怎能因徐君之死违背心意?”
说完,他在墓前徘徊往复,久久不忍离去。看蝶舞翩翩,寂寞萧瑟处,宝剑孑立,形影相吊,不觉眼泪涌出。最后,甩甩头黯然而去。
“诗圣”杜甫有诗——《别房太尉墓》如是写道: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
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把剑觅徐君”引用的就是吴公子季扎挂剑赠徐君的典故,以示对知音的不舍情谊。
房太尉名房琯,“安史之乱”时,房琯陪同唐玄宗避难于蜀,官至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唐肃宗继位后,由于种种原因,房琯被贬。杜甫上书为其申辩,因此得罪肃宗,几遭刑戮。宦海沉浮,不久,房琯又起复,被任命为刑部尚书。岂料赴京路上遇疾,卒于阆州,死后赠太尉。两年后,杜甫经过阆州,到老友墓前凭吊,写下这首诗。
知音已逝,情意难舍,墓前拜别,追忆往昔,时空相距一千三百年,一把佩剑串起多少愁肠情思?季扎的心头,有人世无常的感悟,更有悔不当初的遗憾。杜甫的脑海,恐怕更多的是世事不定,浮沉难料的沮丧失意。
离开墓地,季扎奔向故乡。徐君是他出使的众多内容中最揪心的篇章,收藏在记忆中。回到吴国,他仍是受人尊重爱戴的贵公子。
骑马归去的杜甫,没有吴公子的显赫身份庇护。他回到“杜甫草堂”,谋得一份检校工部员外郞的职位勉强度日,《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便是他在蜀中生活的写照。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一直漂泊流离,直到郁郁而终。
吴公子季扎,投生在帝王之家,偏偏对那个象征至高无上权力的宝座避之惟恐不及。在春秋君王贵族世家中,当属另类。当然,他在拒绝生杀予夺大权的同时,也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否则,或者像大哥战死疆场,又或者像二哥为俘虏袭杀,横死殉国。如果那样,他就没了今日的一番见闻。
他选择一路徜徉,舟行水路,陆路车马,艰险处徒步前进。用双目浏览山川,用双脚丈量土地,投身华夏文明的怀抱,静静聆听文明的敲击。与各国政要把酒言欢,论政谈史,对各国命运展望揣测,参破个人命运的玄机。同华夏历史星空熠熠生辉的人物对话,彼此赤诚相待,共同谱写华章飞扬的交响曲。
他一路的探访,既是聘问,更是个人精神世界的探索。他是那个时代寥若辰星的追求写意人生的代表,深藏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却没有形之于外的放浪桀骜。相反,他是位翩翩君子,严谨、克制、亲善。与之相交,如握瑾怀瑜,温润绵长,久久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