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之大,公室公族矛盾向来尖锐,见怪不怪了。”韩起轻叹一声道:“倒是郑国,这几年不用在我国和楚国之间摇摆不定了,内部纷争仍是不断。”
“如有作乱,定是伯有为之。”赵武断言。
弭兵会盟返程归来经过郑国时,郑国君主及七子享赵武于垂陇。伯有引用的诗中,“人之无良,我以为君”——给赵武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郑国七子之中,只有他表现失礼,所以一提到郑国有什么风吹草动,赵武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人出了状况。
“弭兵会盟之后,鲁、宋、陈、郑、许五国到楚国会盟。鲁国国君一行经过郑国,郑国国君不在国内,由伯有代君犒劳盟友。事后,叔孙豹也曾私下跟我提过,说是伯有傲慢不恭,怕是将来要祸乱郑国。”叔向与各国掌管外事的卿士都很熟识,鲁国到晋国聘问时提到过郑国的事情,所以他知道许多他国来往的细节。
“傲慢之人必有无妄之祸。齐国的崔氏、庆氏,曾经位高权重,炙手可热,结果怎样?”韩起说道。
这些年听到的,见到的,亲历过的太多太多,随便一抓就是一大串。他国的不说,本国的先穀、“三郤”、栾书都能说上三天三夜。
“子产陪同郑国国君来我国聘问时,我还向他询问了郑国当下的情势。”叔向与子产关系颇为密切,“他对我说,‘吾得见与否,在此岁也’。”
“如此说来,郑国的变乱比楚国还迫切。”赵武面有愁容,“可怜无外事必有内患,只不知多难是否有良臣涌现力挽狂澜?”
“如果有,必是子产。”叔向说道:“良氏的伯有和驷氏的子晳矛盾由来已久。伯有奢侈刚愎,子晳好在人上,终有一斗。”
“不是听说去年已经和好了吗?”韩起问道。
一年前,郑国循例要去聘问楚国。
伯有派子晳去,子晳拒绝,并声称:“楚国和郑国的关系并不和睦,你却派我去,是要加害于我。”
伯有则说:“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从事外交的,派你去并没有什么不妥。”
子晳仍然抗拒,并且据理力争:“能去就去,有困难就不去,这跟祖上从事何种政务有什么关联?”
伯有一意孤行,非要强迫子晳去楚国不可。子晳大怒,号召一帮家丁连同家兵,准备攻打伯有。各位卿大夫见状,赶紧出面为二人调解。在众位大夫的见证下,二人签字结盟,表示彼此不再相互为难,保证不再有攻击,这才作罢。
“迫于各方压力签订的盟约,能奏效多久?”叔向感叹,“不过是暂时把怒火压制,其实心结未了。不满累积到一定程度,终有一日还会爆发。”
“正是。”赵武点头道:“需要时间催化而已。”
郑国国都。
“大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黑衫者看向窗外,悠悠说道。
“但愿雨后天青,乌云散尽,一切如新。”白衣者低头沉吟。
“只怕是腥风血雨,虽有如新在前,过程难免曲折。”黑衫者感叹。
“明明都是自家兄弟,为何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方才罢休?”白衣者摇头。
“自家兄弟?”黑衫者嘿嘿笑道:“就是自家兄弟才有资格一争高下,所以要以性命相搏。其余人等只能做旁观者,连争斗的机会都没有。”
“你我皆是局外人,置身事外,自然看得清楚明白。可叹局中人对危险竟丝毫未察。”白衣者的语气难掩失望,“你看伯有,夜夜笙歌,日日醉酒,不理政事,筑造地室只为尽情欢娱。位居六卿竟如此懈怠懒惰,可叹我国国势如何能好?”
“然明兄何必着急?”黑衣人看向白衣者,“多行不义必自毙。不需多久,自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好比此刻乌云罩顶,总有云开日出之时。待乌云过后,又是一片晴空。”
正说着,传来一声惊雷,两人都吓了一跳。
“我是枉费年长,看待问题远远不及贤弟啊。”然明抬起头,一道闪电乍现,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雷鸣。
“然明兄过谦,折煞裨谌。”黑衫者的眉头不再紧凑,反而舒展开来。“雷声越频繁,意味着大雨将至,很快就要决出胜负。胜负既定,形势明朗,岂非乐事一件?”
“最近伯有又提出把子晳派去出使楚国,恐怕这便是最后一声惊雷了。”然明仔细聆听,再没听到雷声。抬头看,整片天空被浓雾笼罩,之前仅有的一个缺口已被补上,暗无天日便是此刻的写照。
“或许吧。”裨谌点头道:“诸侯来我国朝聘,必经伯有一关。求见者到访,他的仆从竟以主人醉酒未醒为由,将客人拒之门外。真是可笑可耻!却无人奈何得了。偏偏子晳又不是个省心之人,仗着驷氏族大人多,定然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毕竟已经盟誓,希望能够暂时缓和双方矛盾。只要再维持一断时间,说不定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虽知矛盾已是一触即发,然明还是不希望发生流血冲突。
“‘君子屡盟,乱是用长’。需要盟誓,恰恰说明动乱已经萌生,渐渐滋长。盟誓不过是暂时将动乱压制,问题犹存。”
“如果动乱爆发,政权将归何处?”然明问。
“善之代不善,天命也,”裨谌没把话说完,反问道:“然明兄以为谁人将是天命之子?”
“子西去世不久,伯有如遭不测,依排位应是子产任执政。”然明说道:“只是不知是否依排位顺序替代。”
“从‘西宫之乱’到‘纯门用兵’,天祸郑久矣。希望能让贤人执政,平衡各方,缓和争端,专心治理朝政,则国家有望。”说完,裨谌长叹一声。
话音刚落,只听“吧嗒吧嗒”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击打地面。抬望眼,一片雨帘倾泻而下,水雾弥漫,空气变得朦胧起来。
此时的伯有,正在归家的路上。他刚刚面见郑简公,简公问起聘问楚国的事宜,他又推荐了子晳。理由还是跟从前一样——驷氏向来负责外事,子晳推托的理由根本不存在。就算去年曾与楚国有过一些不愉快,事情已经解决。楚国绝对不敢贸然为难郑国,否则就是违背弭兵盟约,子晳的担忧是毫无理由的。
郑简公一听,十分赞同,于是便定下以子晳为首的聘楚计划。君臣二人还完善了细节,算是大事已定。
不想半途竟下起瓢泼大雨。虽有油布遮挡,回到府上,伯有仍是湿了半身。一番洗漱之后,他倒头便睡。窗外雨势不减,室内酣睡正香。餍足之后,伯有起身,时不时仍能听到雨声敲打林木的“滴答”声。
夜幕降临,伯有的夜生活徐徐拉开帷幕。吩咐仆人把酒端上来,伶人一一着装就位,疱人开始烹饪小菜,以便夜深腹饥时填饱肚子。婉转悠扬的歌声扬起,裙裾飞扬,几杯酒下肚,昏昏沉沉,正是恰到好处的酒兴。眼前一片朦胧,舞者身姿婀娜,歌管弦乐断断续续如同仙乐,飘飘洒洒,在空气中回荡。
这才是人生至乐。比什么聘问、集结军队、征收赋税、安抚人心简单有趣得多。但愿......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有事求见的都已熟知他的脾气,识相的都会提前派人来问候,看他何时有闲暇,再将事项呈递上来。他可以肆无忌惮的按自己的想法为所欲为,想不为便不为。嗯,这样真好。想着想着,一时困极,伏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