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产归国后,略做休整,就去拜访当国子皮。
“幸亏执政大人机智应变,否则怕是又多一项罪过。”听子产把君臣一行在晋国的遭遇说完,子皮感慨道。
“职责所在,定要尽力而为。难得的是晋国执政知错就改。”子产说道:“据说晋国已下令重新修葺馆舍,后去拜访的诸侯国已无后顾之忧。”
“全赖执政大人仗义执言,诸侯国应到我国致谢才是。”子皮笑着说道:“免不了也要他们带上币帛财用,好生供奉才算。”
“到时惹怒盟主,不日恐兵临城下。”子产摇头笑着说道。
“你我闲谈,天马行空无须顾忌。此番执政大人立下大功,在下实在喜不自胜。”子皮是真的高兴,这才开起玩笑。
在大国的夹缝中生存,从前是忙着站队,如今站队已定,困境仍未改变。两边聘问,费力搜罗财币应对两方的需索无度、喜怒无常,没有一定的技巧智慧与其耐心周旋,怕是财也失了,人情也不被惦记。因此,此次出使,说是立下大功一点也不为过。
“大国贪婪无间,需索无时,阴晴难测。此次顺利过关,总算能松口气。”子产说道:“临行前,听说您正为选择家宰犯难,不知可有定夺?”
不久前,子皮封邑的家宰离世,正寻觅合适人选替代。
“一时难以抉择。”子皮摇头道:“思来想去,想派尹何前去,不知执政大人以为如何?”
“尹何年方少,怕是难以胜任。”子产持怀疑态度。
“年虽少,然处事严谨,正直忠心,我很欣赏信任他。派他前往学习,相信日积月累,慢慢积累经验,自会治理。”子皮说道。
“不可——”子产斩钉截铁道:“人之爱人,求利之也。您欣赏他,要委政于毫无经验的他,犹如一把刀给到不会使用的人,多半会令对方受伤。您的喜爱却造成了对方的伤害,谁还敢在你面前求得喜爱?”
“从政与使刀不同。”子皮说道:“处理政事自有人辅佐协助他,如此还会造成伤害吗?”
“如果一个人一无所知,如何识别他人的谏议孰优孰劣?”子产问。
“嗯,这倒是。”子皮点头,说道:“请执政大人继续。”
“先不提治理县邑,我们拿寻常事项来说。”子产说道:“假如您有一块精美华丽的锦缎,您是不会让人将它拿来作为练习裁剪的,对吧?”
子皮点头,子产继续道:“官职、封邑都是庇护主人的,千万美锦都不足以与封邑媲美。美锦尚且不舍,为何却舍得将封邑给到初学者练习从政?”
“侨只听闻,学而优则仕,未闻以政学者。倘若如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擅长射箭驾车者才能获取猎物。若是从未驾车亦不知晓射箭者,一心只想着不要翻车被压,何暇顾及猎取禽兽?”
“执政大人言之有理,是虎(子皮名虎)愚钝。”子皮频频点头,“吾闻君子擅长知晓大者、远者,小人只知小者、近者。照此看来,执政大人是君子,吾乃小人也。衣裳附在吾身尚且知道爱惜,官职、封邑,比衣裳锦缎贵重何止千万倍,我却疏远怠慢于它。微子之言,吾几犯下大错啊。”
“子之于郑国,国家栋梁也。栋梁折断,椽子崩塌。您为当国,我为执政,若您落败,我必独木难支,岂敢不尽言?”子产缓缓道。
“从前我曾说过,您治理郑国,我治理家族封邑即可。如今才知,吾之能不足具。”子皮说道:“从今往后,我家族的事,也要听从您的意见治理。”
子产摆手道:“您过奖了。人心之不同,如同每个人面孔各异,岂能说您的面孔与我的相同?不过是因为担心这么做有危险,所以据实相告罢了。”
“执政大人为人之谦,行事之忠,世上无双。”子皮夸赞道:“有了您,郑国无忧,虎治家亦无忧啊。”
“不敢,不敢。”子产从头到尾都很谦虚,全无骄矜之色,“不过在其位谋其职,略尽人事。至于您的家事,不过是因为您问到了,吾亦刚巧有所感悟而已。”
两人说话间,忽然有人来报,然明前来拜见。
然明和子产是经常叙谈的好友,十分熟稔。相互行礼过后,三人分别落座。
“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要事?”子皮问道。
“听闻执政大人在此,想听听聘问晋国的见闻。”然明向子皮拱手道:“但愿您不会嫌弃我前来打搅。”
“大夫乃吾国智者,今日到访少不得又有妙语独见。在下欢迎之至,何来打搅之说?”子皮说道。
“当国大人过奖,在下实在惶恐。”然明说道:“在二位大人面前,吾辈岂敢撒野?”
“谈何撒野?”子产摇头道:“大夫是有预见的智慧之人。当日您对晋国大夫程郑的预言,至今想来仍令在下回味无穷啊。”
“哦?”子皮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愿闻其详。”
“此事还要追溯到六年前。”子产娓娓而谈,“当时,晋国大夫程郑颇得晋国国君宠爱,年纪轻轻便擢升为卿。公孙挥去往晋国聘问时,程郑负责接待。与公孙挥交谈时,程郑问及,‘如何降阶’?一个人被提升至高位,前途无量,却想谋求降阶,公孙挥一时无言以对。归来后,他将此事告知然明——”
“看来大夫必是有一番与众不同的见解,才令执政大人如此铭心刻骨难以忘怀。”趁着子产停顿的间隙,子皮插嘴道。
“正是。”子产点点头,说道:“然明说,‘看来其人将死矣,如若不然则是将亡。因为地位尊贵而惧怕,因为畏惧想要降低地位,请为人下即可,何必发问?贵而知惧求降阶者,乃是智者。既是智者,必无此烦恼。可见程郑并非智者。既有忧却不知应对,恐怕其人已知不祥,正处惴惴不安。既然如此,结果不是逃亡就是很快因病而故。”
“后来呢?”子皮追问。
“不久,程郑病亡。”子产说道。
“真乃智者也!”子皮问道:“不知大夫为何有此推论?”
“言为心声。他既有此疑问,必定是心中所想脱口而出。所以我便猜,他心中定然有忧。”然明轻描淡写道。
“大夫真乃明察秋毫。”子产说道:“从前吾只知大夫之面,从这件事开始,吾方知大夫见识过人。”
“记得执政大人曾对我提起大夫论政之事。原话我还记忆犹新——‘为政者,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一番话真是令人耳目一新,醍醐灌顶。”子皮说道。
“正是。”子产深以为然,“我将此事告诉游吉,他对大夫的见解非常赞同,我俩还就如何从政叙谈了好一会。”
“得出什么结论呢?”然明很好奇。
“吾辈见解与大夫大同小异。”子产说道:“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成其终。划定界限,行不逾矩,朝夕行之,如农田之有畔,其过鲜矣。”
“说得好!”子皮和然明异口同声道。
“过奖,过奖。”子产连忙拱手承让,话锋一转,“说起聘问,不知印段去往楚国是否已归?”
“回来了。”子皮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