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书祎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晨光熹微,空气清爽,欢悦的鸟鸣唤醒了无名山。
太知单手持剑为元书祎演示基础剑法:“剑,被称为百兵之君,这个君你可以理解为君子的君,也可以理解为君临天下的君。”
“剑术的步法讲究轻灵稳健,敏捷多变,剑法规整清晰,身剑协调。”
太知的剑法非常了得,凌厉霸道,有沉稳的气吞山河之势,却又低调内敛,有君子之风。
夜过亥时,元书祎依旧没有睡,在太知的书房挑灯夜读。
太知推门走了进来,打了个哈欠:“小丫头,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明日还有晨练的。”
“不会耽误晨练,看完这篇我就休息,师父早些睡。”
太知走过去扫了一眼元书祎所看的篇章,是《五洲势》,他轻笑一声,坐在元书祎对面:“月儿很喜欢看书?”
元书祎抬起眼眸,认真道:“很喜欢。”
太知的这些书元书祎都很喜欢,若是可以,这五年内她想都看完。
“可曾读过女德?”
元书祎神色不变:“徒儿还可以默写下来。”
“即是如此,你觉得女德这一书,如何?”
元书祎垂下眼眸,脸色隐藏在昏暗烛火后,看不清表情。
“徒儿以为,女德规范了女子的所言所行,所作所为,在维护蜀国秩序——”
太知似笑非笑地打断了元书祎的话:“——说实话。”
元书祎袖下的手指暗暗握紧,良久后才重新抬起眼眸:“我不服。”
山中深夜宁静,只有微风拂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音,微弱的烛火似乎能点燃元书祎眼眸中的不甘与坚毅。
“我不愿对男子言听计从,我不愿承认世间的女子都不如男子,我不愿成为男子的附属品,一辈子在后宅相夫教子。”
太知托着下巴,眸中带笑的看着面前的小丫头:“那月儿想要什么?”
元书祎定定道:“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自由。”
是的,元书祎她不自由,父母兄长自然是对她极好,她也感恩戴德。
元家不拘束元书祎读女德之外的书,她甚至还有自己的书房,父亲有时甚至会教元书祎一招半式的功夫。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要元书祎遵守三纲五常,要她结亲生子,要她……一辈子困在后宅之中。
所以能离开元家,是她所求,在无名山上的这段时光是她所愿。
“你在元府终有一日是要嫁人的,若是到了那日,你当如何?”
“不会有那日。”元书祎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的冷酷:“家中放我离开便罢,若是不放,我只能假死离开。”
太知听了哈哈大笑,扬长而去:“你这丫头,有想法,配当我太知的徒弟!”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山上的叶子黄了又青。
不过两年,元书祎长高了许多,身姿越发结实挺拔。
师徒俩坐在树下用沙盘行军博弈,太知率领白棋,元书祎率领黑棋。
这盘军棋已下了一刻钟,按军棋剩余来看,自然是太知更占上风。
元书祎面色从容沉稳,操纵大批军棋攻入敌军,太知皱了皱眉,操纵白棋与黑棋相对。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沙盘上的黑棋白棋倒了一片,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黑棋。
太知看着那枚黑棋,笑道:“你的行军策略就是不顾将士安危,同归于尽,以命换命吗?”
“这是下下策。师父的排兵布阵比我强上太多,若是普通的阵法策略我必输无疑。”
女子抬起眼眸,幽深的瞳孔没有感情。
“若是要赢,便是折了千军,那也是上上策。”
太知手指点着沙盘边缘,过了半晌才赞赏道:“月儿的战术策略灵活多变,有领兵之才,只是……”
太知看向元书祎的眼睛,道:“月儿如何看待将士们的性命?”
元书祎没有犹豫,坚定道:“上了战场就要将生死置之度外,若是有人牺牲才能赢,我甘愿赴死。”
太知微微一笑:“月儿,敢随我去战场吗?”
不论今后的路是怎么走,元书祎都很感恩太知教导的一切。
太知教她武功、教她排兵布阵、教她奇门遁甲,甚至教她琴技与厨艺。
元书祎以为,她比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幸运。
九岁那年,元书祎戴着半张面具,与太知奔赴北漠战场。
蜀国北部的霍斯国狼子野心,想要攻占蜀国,南部的塔国居心叵测,不说是否与霍斯联手,只是独独将塔国大将军的两位小公子送往了前线。
镇守北漠六城的肖大帅是个风趣爽朗的男子,与太知是多年好友,见到太知先是往他肩头给一杵子,再抱着太知哈哈大笑。
肖哲眼眸向下一扫,看到了戴着面具的元书祎:“欸?这小孩牙子就是你徒弟?”
元书祎要隐藏身份,既不能暴露她是女子,也不能暴露她是元府嫡女的身份,只能默不作声抱拳作揖。
太知勾了勾嘴角:“在下爱徒,可惜是个哑巴,叫月儿。”
“月儿?”肖哲眉头一皱:“好好的小伙子叫什么月儿?这样,”肖哲拍了拍元书祎的肩:“你叫月牙吧!”
元书祎:“……”
太知无奈扶额:“喂喂!你这月牙也没好听到哪去啊!”
每次战前的布局策略元书祎都会在一旁默默学习,开始的时候太知没有让元书祎上战场,只是让她勤加练习箭术。
军营里多了一个孩子般的小兵大家都很好奇,很热情的与元书祎问东问西,后来得知这个小兵是个哑巴时大家又慢慢的疏远了元书祎。
只有那个高高壮壮的圆脸汉子一直待在元书祎身边跟她说着话。
圆脸伯伯说,他想他媳妇儿和女儿了,他说他女儿才四岁,特别可爱。
圆脸伯伯总是拿很慈祥的目光看着元书祎,似乎能从这个年岁不大的少年身上看到他像兔子一样的女儿。
圆脸伯伯有一个布老虎,说是他女儿送他的,那个像小兔子一样的小姑娘想要他父亲早些回家。
看着圆脸汉子温柔笨拙的抚摸着布老虎,元书祎忽然想到了父亲,父亲为她扎的那只风筝还在她书房挂着,只放过一次。
元书祎在面具之下仰望着苍穹,天空蓝的清澈,这样好的天气,就应该和家人欢欢喜喜的放风筝啊。
元书祎正式上战场是镇北营与霍斯国的第三次交锋,她手持弓箭,在战场中灵活的穿梭,每一箭都能夺人性命。
她为了活命只能麻木的收割着性命,只到有个霍斯国的士兵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弟弟”。
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唤回了元书祎的一丝清明,却也让她在战场上迷失了方向,她站在原地,似乎有大雾迷住了她的眼眸,有细丝缠住了她的手脚,让她再也动弹不得。
“小孩儿——”
“跑啊——”
那日的仗最终还是蜀国占了上风。
北漠的夕阳照得天边血红,空气里也渗着狼烟和血腥味,后备军打扫着战场,元书祎站在一边,看着圆脸汉子的尸首被抬走。
忽然有个什么灰扑扑的东西掉了下来,元书祎一手摁住要抬走的支架,将那个布老虎放进圆脸汉子的怀里。
空旷的战场没了人,元书祎声音嘶哑:“师父……我……有点难过。”
太知垂头看她,终是叹了口气:“虽说战场生死难料,可是月儿,那都是人命,与你朝夕相处的伙伴。”
元书祎看了看双手,道:“他是为了救我而死,我已经欠了条人命了,是吗?”
“月儿,将士的使命就是如此,如果说万里城墙是保护蜀国的基本防线,那么万千的将士就是蜀国最重要的防线。”
“他们选了参军这条路,身上肩负的就是万千条性命,每一个士兵都是蜀国的守护神,所以不可辜负。”
“我错了……”
太知摸了摸元书祎的头:“你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用剑,却更擅长刀吗?”
“因为你的剑意不对,戾气太重,从未想过守护。”
那日后,北漠战场出现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士兵,手持长剑,背负弯弓,能凭一己之力在战场上撕出一道裂口。
但元书祎的成名之战还是那日在战场上射杀了塔国叶老将军的大公子。
塔国最擅长的便是巫蛊之术,凡是塔国子民多少都会一些蛊术,叶老将军是塔国护国大将军,是出了名的衷心,蜀国与霍斯交战,塔国不表明立场,此时却送来了叶老将军的两个亲生儿子,太知和肖哲不得不警惕。
其实元书祎的那一箭是冲着叶小公子去的,不想被大公子挡了去,被一箭射中后心的大公子推开了弟弟,摇摇晃晃的冲着北漠将士走了过去。
“所有人后撤,远离他!”太知脚尖点着马背,拉开了大弓,箭羽直接从叶大公子的眉心穿了过去!
其实这叶公子也不过是个少年,却在鲜衣怒马的年纪睁着空洞的眼睛倒在了异国战场。
后来太知收敛了这位塔国少年的尸骨,剖开了胸腔,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少年心脏被蛊物侵蚀的漆黑污臭。
太知叹了口气:“他被种了‘傀儡术’,凡是沾到他血液的人都会被他控制,他的心脏已被反噬,今日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了。”
元书祎垂着头在一边默默的看着,低敛的眸子闪过一丝兴致。
肖哲看了一眼转头吐了半晌:“这是叶达可的亲儿子吗?虎毒不食子,他们塔国都是这么冷血无情吗?”
太知小心的缝着解剖口:“谁知道呢?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我收拾好他,你叫人抬到界碑那里去吧,或许他弟弟会把他的尸骨带回去。”
然而并没有人收敛这个少年的尸骨,最后还是元书祎将他好生下葬了。
当年北漠战场,元书祎射杀了叶勒思的兄长,八年后,叶勒思也斩杀了元书祎的兄长。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原来这世间的帐,竟是算的这样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