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叔叔看望奶奶回来了，一脸木然。他一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也见惯不怪。

“妈子说住不惯安老院，和我抱怨、发牢骚。”叔叔和宝爸又坐在客厅上，照例打开一瓶红酒，这次配一盒炒花生。宝爸脸上又皱成一团，斜瞄了我一眼，我没有作声，脸上颜色想必很难看。

奶奶的养老问题，自爷爷过世后就是最主要也是最棘手的事情。

宝爸原生家庭从小不和，老妈骂遍天下无敌手，老爸逃避战争终日不着家。孩子长大了，对小时候的家庭缺失耿耿于怀，老爸却认为已经很了不起，夹缝中求生存，你们现在生活得好好的呀。宝爸和他一言不合就吵架，无非不讲卫生、嘴巴臭、好胜、不搭调等不知所谓的鸡毛蒜皮。吵狠了，他就恨恨地道，非要靠你吗?我去弟弟家!

爷爷生病入住护理院当天，正是春节期间，兄弟妯娌和孩子们都在场，爷爷躺在床上，环顾四周，气氛如交待后事。说孩子，要好好对自己爸妈。说老伴，不要作，按时吃药。说哥哥，脾气不要急，做事不要紧张。说弟媳，弟弟比较傻，辛苦照顾。对我，没有说一个字。

在他眼里，我是历害的，不需要说还是不屑说，无从知晓。有一次，他指着我嫂子的背影对我妈说，她很历害，比妹妹(指我，我们最甜腻的时候，宝爸叫我妹妹)还历害。婆家和媳妇是天然的不对头吧，老妈听有人和她同一阵营，高兴地热聊起来，忘记这话也是批判我的意思。

爷爷离世后，宝爸和我之间产生了很深的裂痕。也许父子都觉得是因为我影响他们的感情?清官难断家庭事，我不说谁是谁非，只觉得与小家和大家的认知、儿子与媳妇的差异，以及人性的利已行为，有着不可弥灭的关系。因为奶奶的安排问题，我们的想法不一致，更不能平心静气说上两句，争吵、总是争吵，两个人身心俱疲，关系雪上加霜。

“我想让我妈住在家里!”宝爸开口已经很烦躁。奶奶不能独自生活，这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你自己面对现实想清楚吧。你妈正常倒也还好，她精神有问题，我也罢了，万一对孩子做出什么事，怎么办?”他烦躁，我比他更烦躁，硬碰硬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都不想管她!你也是这样，叔叔也是这样，为什么要我管?把她扔了自生自灭吧!”宝爸脸上随时被点燃的情绪，无法对话，一提就暴躁，怒气冲冲捧门而去。家里又是处处充斥火药味。

奶奶却说想去叔叔家住。和小婶子的热情相比，我孤僻的样子不讨人喜欢吧。宝爸觉得有点突然，又似乎松了口气。去吧，出去玩玩，不适应了再回来。叔叔漫不经心和应，住几天散散心也好。

然而，一个星期后回来了，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焉焉的，头发干枯，眼睛无神，脸颊凹陷。宝爸简直又好气又好笑，干嘛弄成这样子?奶奶可怜兮兮地看着儿子，嚅嗫道，吃不好住不好睡不好，从此再不提住弟弟家的事。

奶奶的养老问题，再次摆到面前。

教育、医疗、养老三座大山，对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间阶层，是挥之不去的责任，也是重负。所以，年青力壮，就要为自己未来的养老做好规划吧，老无所依，增加孩子的负担，真是人生悲剧!

一姑娘生气乱发脾气时，我会说，不要发泄情绪，先解决问题，轮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气度。想来想去，互相硬磕也不能解决问题。不能当面说，就信息说吧。我给宝爸发了长长的信息，列了几个方案，分析原因，利弊，自已理性选择。

方案一，住家里，请个24小时住家保姆。问题:第一，你能保证你和妈子相安无事，能保证妈子不会骂保姆、不停换保姆?100%不能。第二，发起病来，伤到孩子的可能性?第三，我决不和她住，人生有限，我不希望未来的日子天天在无尽地吵架、生气、担心中度过。

方案二，隔壁租个房子，请24小时住家保姆看护，可以随时看望。问题:同上第一条。

方案三，送到护老院，有人看护有人聊天。问题:感情上过不去。

方案四，跟叔叔住。这个已经尝试过，也有方案一的问题，否决。

我建议方案二，花些钱不要紧，情感上能让宝爸舒服些。良久，宝爸回了一个冷汗的表情。

不是不懂，老爸刚过世，把老妈放在护老院，情感上过不去，自己在挣扎。在他看来，我的所谓冷静理性，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何尝不是冷血无情?然而，他能不能站在我的角度想想，为了他的情感安放，我要耗上后半辈子、陪上孩子的健康成长吗?

多少不得矣，奶奶最终进了安老院。现在，她和叔叔抱怨安老院不好。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让她跟你住好了!”宝爸很烦躁，大口喝干杯中酒，又点起一根烟。我看着他手中的烟，厌恶地皱眉，转身进了房间。

“她住皇宫都会嫌弃，想将就她，没完没了。”叔叔的声音透着了如指掌的不耐。这点他比宝爸看得透彻，也更透着冷酷，或者说是无奈。

“看到她就忍不住烦燥发火，可是一个人住在安老院，想想又很可怜。”宝爸的声音有点低下去。有次带奶奶出去吃饭，送她回安老院，挥手告别，一个孤单的背影独行踽踽，宝爸站在车外，良久不语。

“当年祖奶奶七老八十的，不也一个人住。与其一辈子吵吵闹闹的，不如各自清静。”比起宝爸无力的感性，叔叔总是更快回到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