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越活越单薄,越活越苍白,她的步态笨拙、蹒跚,仿佛她刚刚学会控制自己的双脚。看到她卖力地成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成为一个拒绝爱的人,所有这些,激起阿树的只有怜悯和悲哀。所以,当他知道她死去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那是个悲剧。她死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死亡的原因不明。她的死并没有让阿树觉得缺少了什么。
阿树父亲对妻子的死表现出来的悲痛,看起来是惶惑的,充满了疑问和不解。他已习惯于每天看见自己的妻子,而这个人,只是他所渴望的一种表象,一种他所需要的表象,就像阿树父亲为自己裁制的一套衣服,并且最终,由于穿得太久,他已经不可能脱掉它了,它完全遮盖了他真正的样子。他相信自己是个维护生命尊严的人,诚实而勇敢。他只相信他亲眼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比如太阳的温暖抑或天空的蔚蓝,而他没有看见的东西他一概不愿相信。
5。
在上海的第四个学期,立志做诗人的阿树与几个诗友组成了“博研会”,探讨诗歌、文学、哲学、社会诸多问题,同时还办了本诗刊。阿树那时已经在公开刊物发表了十几组较有影响的诗,名气渐起,几乎每天都有校外的诗歌爱好者前来拜访。与此同时,阿树与班里的女生阿娇相恋。
第二部分第62节:阿树的诗人岁月(4)
因为有了女朋友,来访的人又多,阿树在校外租房住,这成了诗友们聚集的地方,喝酒,谈诗歌,谈未来。
阿娇仍旧住学校,但每个礼拜六,阿娇都会从学校来,为阿树收拾房子、做饭、洗衣服、抄写诗稿。有朋友来的时候,阿娇很少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阿树与诗友高谈阔论之时,阿娇总是默默地待在一边倾听、看书,偶尔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阿树,或者给客人添水换茶,在客人感觉到烟抽完之际,阿娇会将香烟买回来放在他们桌前,或者在客人感到累了、饿了的时候,做好饭菜招呼他们喝酒。总之,用不着提醒,阿娇会将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
阿树在日记里写道:“阿娇坐在窗户前,安静地翻书,阳光照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那么圣洁。她侧过头来的淡然一笑,我让看到自己内心里少有的安宁。”
阿娇叔叔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做外科医生,懂事好学的阿娇深得叔叔疼爱。叔叔经常会来学校看阿娇,给她送些好吃的来,或者带她出去吃西餐。
阿树生日这天,吃过几次西餐的阿娇精心为他准备了一顿“中西合璧”的西菜。这顿颇有奢华特色的晚餐,在阿树的日记里,有详细记载:
冷盆:熟芦笋、金华火腿、莴苣
汤:奶油鸡丝鸽蛋汤
副菜:白汁鲑鱼
主菜:纸包鸡
甜点:苹果派、咖啡
随后,阿树的日记里写道:“今晚,她第一次留在我的房间里,与我一起睡在黑暗中,黑暗因她存在,变得性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慢慢地发酵,发出刺鼻的、强烈的、令人愉悦的气味……”
也就在这一页当中,夹有一张照片。
是一个清瘦的年轻学生的照片,穿着低领衬衣,系个白领结,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上是很深沉的严肃神色。这是一个可能有些自负的年轻人,但自负是年轻人的一个可能原谅的缺点,况且他脸上还有一种感人的沉思的表情,这无疑使这种自负得到了平衡。这是一张好看、敏感、神经质、但说得上秀美的脸,那双郁悒的眼睛自有奇妙的动人之处。
阿娇该是喜欢并明了那些动人之处的人,这便也是她的宿命。
6。
一年后,阿树和阿娇回到自己的省城,拿了结婚证,然后在同一家医院上班。立志做诗人的阿树百般无奈地穿上白大褂,每天去医院坐班,整日接待那些感冒发烧咳嗽失眠厌食大小便不正常的患者。
刚去上班的时候,阿树在门诊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一株菊花。菊花很快就开了,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那些病人正在腐烂的伤口一样。为什么,那么让人绝望。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一首诗都没写出来。
第二部分第63节:阿树的诗人岁月(5)
阿树觉得自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来,沉默就成了阿树自我惩罚的唯一形式,让自己生活在用沉默铸成的铁笼子里,然而,他不得不开口,用断句或者完整的句子对患者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阿树憎恨自己穿上白大褂的模样,他很小就能看到父亲的白大褂里深藏着的精疲力竭,那里隐匿了阴冷、痛苦、悲哀和恐惧,还有不为人知的无奈、恶意、卑贱、渺小,甚至屈辱……
阿娇在医院的妇科工作,结婚上班,所有这一切,都让她看到了一种幸福感,这种感觉是她零零碎碎地体会到的,不是一下子同时见到的,这让她感到活着很快乐。看到那新鲜、陌生、不熟悉的东西,她无法解释这快乐的感觉。对工作,无疑,她是很敬业的。这种敬业精神在很久以后,成了她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的需要,而最初的快乐感觉便不复存在了。不过,阿娇会怀念它,渴望再一次感觉到新鲜,感觉到充满希望,感觉到再一次年轻,就如她与阿树的恋爱,就如他们的婚姻。她只能渴望这样,却永远不能真的再一次这样。
7。
阿树越来越觉得,不写诗,他就活不下去了。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终于找到突围之路,就要紧紧抓住。对他而言,写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