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考数学的那天下午,我异常紧张,我甚至能够感受到我的心脏在一翕一合很剧烈地喘息着,这种状态让我的喉咙和嘴唇煎熬到干燥,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喝水,一瓶接着一瓶;没过多一会儿,我便开始不停地上厕所,一泡接着一泡。我每次跑到厕所,都会看到一幅人满为患的景象,想必紧张的人不止我一个。本来也是这样,学习好的同学担心自己会马失前蹄,万一考不了满分恐怕就会丧失冲击年级前几名的竞争力,思想压力之大不言而喻;学习成绩靠后的同学更是紧张,恐惧自己再一次的栽倒将会带来老师和家长更加严厉的责骂,负担一样沉重。我的心理负担就很是沉重,以至于一次次的小便已经无法排泄我的焦虑不安,在距离数学考试开始还有五分钟之际,我撕掉了梁书文的一大块手纸,匆匆奔赴厕所。只见男厕所的小便池上已经站满了人,个个表情严肃:有的人一声不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手里还紧握着雪白的草稿纸和两根铅笔,一看就是忙着要赶往偏远考场的考生;有的人撒尿恶习不少,首先是姿势不雅,办事儿前把好几层的裤子一撸到底,大冬天的露着个屁股也不嫌冷,然后眯眼晃头哼着小调,努力把一泡平凡的尿拉得老长;有的同学在这种人头攒动的画面中就显得十分可怜了——人多的时候他们撒不出尿,潜意识指使他们不停地回头左右张望,祈求以分散注意力的方式来疏导。可是他们越是着急,站在他后面排队的同学也越是不耐烦,两方僵持不下,尿始终都不肯做出让步。
见此架势,我估计比小便池更为抢手的大便池可能已出现双人共用的惨状,我不怀希望地随手拉开了一扇门,眼前展现出一团白花花的圆球,定睛一看,是一个臀部。此时,一名佩戴黑边眼镜的白面书生回过头,两手扶着原本是用来冲水的管道,面带怒色地对我吼:“干什么?有人!”我迅速摔上了门,依然惊魂未定,心想,真他妈变态,还是头一次碰见倒着拉屎的。
当我机械地打开最后一扇门之时,惊喜地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除了一坨即将溢出来的屎。我上前踩了一脚冲水开关,原来是坏了,怪不得无人光顾。此时此刻,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成功者就是敢于挑战别人不愿意做的事”等等,总之就是诸多激励人奋勇向前的格言。我看一眼表,还剩三分钟考试就要开始了,我心一横,踏了进去。工作期间,我还在努力地背诵着写满整篇稿纸的数学公式,争取在考试的时候可以顺利地将它们默写出来,否则,这张被我摩挲了一个月之久的复习资料即将在三分钟后升级为小抄。学校的每间男厕所里都只有四个坑位,每两个坑位之间都有一段空隙,蹲着的时候稍微一低头,就能看见隔壁邻居的一双脚,这段空隙通常是我们传递手纸之用。刚才我无意间一低头,看见了秦汉的那双白色篮球鞋,我乐了,原来这小子也如此紧张,为了缓解一下大家的紧张情绪,我跟秦汉开了个小玩笑。我从空隙中伸手过去,一把解开了秦汉的鞋带,又急忙收回手来。没想到秦汉竟然只是安静地重新把鞋带系好,沉默着继续拉屎,这样的表现很不符合他的性格,看来他是紧张坏了。我再一次解了他的鞋带,他又再一次系好,我们反反复复地攻守了好几次,最后我累了,发现时间也快到了,准备提裤子走人。就在离开之际,我注意到了他放在脚旁的一卷手纸,便顺手抢了过来,心想不怕你小子还敢跟我玩儿深沉。出了便池,却看到秦汉迎面走进厕所,还笑嘻嘻地冲我说道:“小乐,抓紧吧,快到时间了。”听了这句话,我慌了,却不是因为考试快开始了,慌的同时我听到一个陌生而又无辜的声音在说:“朋友,别闹了,快把手纸还我啊!”我急忙把手纸扔到了那哥们儿的门口,在他看到我的真面目之前飞离男厕所,连手都没来得及洗。临走前我还不忘叮嘱秦汉一句:“你小子下回换双鞋穿!”
两个小时的数学考试转瞬结束,停笔之后我发现自己紧张得连手中的小抄都忘记用了。交卷后,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次及格应该不成问题了,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到三位数。整张卷纸里的最后两道大题我纹丝未碰,并不是因为一点都不会,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我将原因归结为拉屎后没有洗手而沾染了晦气。
考完所有的科目后,我如释重负,仿佛卸掉了一泡世纪大屎。全班同学也并没有像期中考试结束时那般热烈地对试题大加评论,反而是欢天喜地地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回家享受死亡前的灿烂。等到周末一过,大家就要搭上校车,返回学校面对或是欢喜或是愁的成绩,接下来,评优,家长会,放寒假。
校车上,我的随身听用到一半路程的时候突然没电了,极其郁闷。坐在我旁边的秦汉正在浏别人发到他手机里的黄色笑话,自己被逗得前仰后合,根本没工夫理我。没有了消磨时间的流行歌曲,又没人陪我聊天,我只好望着窗外闪过的一排排树挂,脑中一片茫然,无意间听见邱水坐在后排说话:“林放,你这次的英语答得怎么样?”林放回答说:“我也说不好,一般般吧,写作发挥得不是很好,可能会扣掉我一两分。”不知为何,两人的对话给了我一种错觉,我似乎听见欧阳峰在问洪七公:“老叫花子,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得怎么样了?”洪七公答:“才八成功力吧,一掌下去也就能拍死百八十个。”
下车后,李彦找到我说:“小乐,下周一回去的时候,你帮我记一下我的成绩,过几天我打电话问你。”我疑惑地问:“那你干什么去啊?”他说:“我和爸妈旅游去,九寨沟。”
“那你家长会也不开了?”
“是啊,爽吧?”
我没有说话,只做了一个嫉妒兼鄙视的表情。
“别忘了你还答应要跟我一起去上‘超越’的数学课呢,回来我给你打手机吧。”
“可是我没有手机啊。”我不用手机就是为了避免自己想静一静的时候有人烦我。
“好吧,那我打你家电话吧,拜拜。”
这几天的气温异常的冷,我裹紧了自己的领口,一手拎着装满臭袜子和课本的行李,跟随着放学回家的人流朝某个方向拥挤着,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令我意外的身影——美丽得令我意外。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是从她的背影就可以足够感受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美,美得让我浑身突然暖洋洋,让我的心情瞬间明媚起来——她是一个身着黄色羽绒服的女孩儿,鲜艳得让人想到菊花的那种黄色,一束扎得高翘的马尾在脑后跳跃着,仿佛是随着她轻盈的脚步翩翩起舞,真是美丽。
我在一个寒冷的冬天被她的美丽打动了。
那一刻,我的眼中只看到了她。
我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多美丽的女孩儿啊,只可惜是长发——长发的女孩儿一定是别的学校的。可惜,真是可惜。
我转了个弯儿,坐上回家的公交车,那个女孩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24
由于我们家就快要搬家了,所以房间里的东西乱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连热水器都坏掉了,这样我只好到外面的澡堂子去做清理工作。我每周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其次是品尝我妈为我精心准备的饭菜。我妈的厨艺从我开始上高中以后进步神速,她说是因为我住校的缘故,担心我每周摄入的营养含量不够,所以期望在周末的时候能够为我奉献一桌美味而且丰盛的佳肴来补充。说实话,我妈最近烹饪的菜肴有些我从来都没见过,甚至闻所未闻,是她从美食杂志上学来的,可谓用心良苦。在我同样用心地品尝美食的时候,妈妈问我,小乐,这回期末考得怎么样?我信誓旦旦地回答,不错,数学这次肯定能及格。我妈听了这话一把抱住我亲了一大口说,儿子,你真行,进步这么快,下学期再加把劲儿,争取考全班前三名,明年再努努力,综合提高一下,儿子你考清华北大就不成问题了。听到我妈说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吃饭呢,一口菜差点没噎死我,我主要是为她丰富的想象力感到惊讶。其实我也经常问自己,妈妈对我的包容与宽大到底成为了指引我努力上进的源头,还是纵容我自甘堕落的借口,总而言之,我肯定没她想象得那么争气。
吃完了饭,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各种洗浴用品来到楼下不远处的澡堂子。此澡堂乃是本市解放以来的第一家洗澡堂,可谓历史悠久,每日光临的顾客也是络绎不绝。我走进公共浴池,看到老的少的多大年龄的都有,不过都是男的。几个老头子浑身湿漉漉地平躺在浴池边上的大理石方砖上,头下垫一块经过常年磨损连颜色都看不出来的毛巾,一动不动的样子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热死了。不过正当我要走下浴池的时候,有个老家伙出其不意地长叫了一声:“嗨——”好像京剧开唱前的亮嗓,着实吓了我一跳。他似乎是在用最简洁的言语来表达此时此刻他非常舒服的心情。我静静地躺在一池半浑浊状的热水中,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孜孜不倦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内变换着各种泳姿,然而,他的活泼好动与身边的一片沉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和这个孩子的爷爷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除了身体上的舒适,已经对生活没有任何其他的奢求了。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到底还对生活奢求着什么呢?我想,答案应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还不简单。
我在热水里泡得快要熟透了,于是花五元钱请了一个师傅帮我搓背。那位师傅是个南方人,说话的口音很有趣,而且很健谈,热衷于和我扯皮。他问我你在哪里读书,我说育英中学,他说俺知道,那可是省重点啊,小伙子你真行,而我则惊异于他的知识渊博。那位师傅接着说,那你学习一定蛮棒的,我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他又说小伙子你腿上的肌肉蛮结实的嘛,我说我初中的时候是学校短跑队的,那人又夸奖我道,没看出来小兄弟还是一个文武全才,这回我又肉笑皮不笑地哼了一声。最后,他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说,等我再赚两年钱,把我的娃也办到市里来,让他也考育英中学,呵呵。听了这话,我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着回答,师傅,你的娃一定能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