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从梦中醒来,风声入耳,灯影摇曳。
披衣起来,掀起帘子,走到门口,令值夜的婢女打开门的刹那,一阵冷风旋进来,夹杂着白色的颗粒,寒彻骨髓。
“下雪了?”婢女揉揉眼睛,瞪着灯影下的黑夜。
“下雪了。”子云一步跨到廊檐下。
“殿下,外面冷。”
“冷点好!”
“奴婢这就给您拿袍子来。”婢女转身进屋去取了貂鼠袍来给子云披上。
貂皮袍驱走了身上的寒意,却赶不走心中的寒意。
紧一紧袍领,走下台阶,抬头望天。
洁白的小雪粒落入眼中,肿痛的双眼顿觉沁凉一片。伸出双手,接住那些飞舞的小精灵们……一粒,两粒,三粒……轻轻攥住。可是,掌心是热的,眨眼间,这些白色的小精灵们就不见了……一滴滴冷水从指缝间流下。
雪越下越大了,不一会,小雪粒已变成了雪花,院子里也渐渐地白了一层。
“殿下?”婢女在廊下大喊。
子云瞧见那婢女的脸孔在灯光下着急得几近扭曲,叹口气,一步步走过去。
门关上了,帘幕放下了,身子瞬间被室中的暖气围住,躺下,拉过被子严实裹上,睡不着,翻了几个身,还是睡不着。只好坐起来看灯焰,眼前、耳边,全是两个词!
突厥……和亲……
大漠,那遍地枯草的大漠,那几千里外的大漠……此刻,或许也正下着大雪,比长安的雪更大,更冷……那满地的枯草被白雪盖住,会不会像一床巨大的被子,铺在天底下……那位公主,那位带着前夫之子的年长女人,今夜会不会在梦中看到她未来的少年夫婿……
枯坐了半日,看烛焰一点点变暗,心思就像那铜炉中的烟雾一般,淡淡升起,却能缭绕整个屋子,香气不绝。
“突厥,我不想去!”
埋首于案上,低低一声喊,如同受伤的小兽,喊不来爷娘喊不去悲伤,却喊得心中更加凄楚,更加疼痛。
可是不去突厥,就要迎娶一个迫压着自己的人的女儿为妻。
“我不要食那嗟来之食!不要讨好一个不喜欢的人!不要整日小心翼翼,看人脸色……”
在这低呼痛喊中,小蜡的烛焰,又矮了半寸。
抬起泪脸,呆呆在室中看一圈,眼光从一几、一案,一柜、一凳上掠过。
若是去了突厥,这里……就空了,这座王府,就空了。就算奴婢还在,可是失掉了主人的府第还是府第么?
又躺下,翻过来掉过去几番,还是睡不着。
索性穿衣起来,悄悄地,不惊动一个人。
门外,雪花大片大片从空中飘落,在院中飞舞,真如千树万树梨花绽开。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这样早,这样大。记得去年第一场雪时,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在那株盛放的红梅之下,那天籁般的声音,那出尘的容颜……只是一眼,只是一眼自己就听见心中有个声音在喊“这就是楚王妃!”
可是,从冬到春,由夏到秋……不到一年,她成了别人的妻!
已为人妇的她,随身还带着自己送给她的玉佩,可见,她心里……还是自己!相爱不能相守,咫尺天涯……上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对我?
……
夜已深,万籁俱寂,天地间唯有雪在飘。
紫貂袍子覆盖住的身体,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唯有裸露在空中的脸颊,冰冷一片。雪大了,府中夜巡的兵士也都歇在了室内,偌大的楚王府里,只有落雪的声音。这个时候,长安城是什么样子?若是去了突厥,这落雪的长安,就再看不到了。
穿着貂裘翻墙,恐怕在国内还是第一个吧。若是在突厥,翻墙的机会都没有了,那里,只有望不到头的草原,只有一顶又一顶的帐篷,一头又头的牛羊……坊门紧闭,只得再次翻墙。“哈哈哈!”子云大笑,仰天大笑。今夜,就让自己过一过翻墙的瘾吧。
坊外的大街上,比坊内还静,还冷,风也更大,裹着雪片吼叫着袭来,身子单弱的,恐怕吃不住这风雪,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吹倒,还好自己身子结实,就这样一步步走着,迎着风雪,一直朝南走去,走向长安城最南面的大门——明德门。
明德门到了,八月十五那夜和她一起看月亮的地方。
二个多月前,明月下的城墙上,是两个人,现在,风雪中的城墙上,是一个人。
她的身子,在正北面那个庞大的宫城里,她的影子,在自己身边。
……
灯火和风雪中的明德门,比起白日来更添一种意味——孤寂。守城的士兵缩着脖子矗立在风雪中,手中长枪的红缨在风中散乱狂舞。今夜,除了这些士兵,除了自己,还有谁人不眠?她,正躺在那温暖的宫室里,也许正躺在那个异母兄旁边吧……她,是否不眠,是否也像自己一样,身子是热的,心,却是冷的……
相见不如不见!
见了更痛。
滚热的液体落到冰冷的腮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