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风雪越发大,一阵狂风吹来,险些站不住,手扶住墙才站稳了。
矗立在城墙边,风雪中的长安城尽在眼底。
千户万户,户户闭门,家家无声,任由狂风打着街道,大雪落于屋顶。那远处的一点红晕是什么?是平康坊么?(1)“哈哈哈!”这个时候了,这样大的风雪,还有人在那里倚红偎翠,笙歌箫鼓,红罗帐里度春宵么?隐隐地,那点红晕处似有丝竹之声传来,在这风雪中,丝丝缕缕却不断绝,仙乐般飘缈。哈哈哈!长安城真是繁华啊,无上繁华,人间的天上。
那正北面的巍峨一片是什么?是宫城,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吧。此刻的宫城里,有多少人正遨游于睡乡?多少人正辗转不眠?父皇在做什么?是在那个韶华女子的枕畔酣眠,还是在灯下批阅奏章?多半是在那巧言善笑的女子身边吧,自从那女子进宫来,于朝政上,父皇渐渐地有些怠惰的意思了……那一边应该是掖庭宫吧,今夜,又有多少女子等父皇不来,而饮泣吞恨……那边,那边是东宫……
“东宫”两个字从脑中闪过,心头一阵抽痛。
别过脸去,不再看那宫城的方向。
这边的东南角上,一片黑黢黢的林子,不正是杏园么?杏园……那个下着濛濛小雨的日子里……如火如荼的杏花中……她的杏黄色罗裙……
转过身去。
不能看,不能想,每一个记忆的碎片都是一把匕首,直直向自己的心尖戳来。
杏园的边上,是曲江了。曲江,这长安的江南,虽在关中,却有着江南的秀美与精致。西面是什么?应该是昆明池吧,那边黑黝黝的山峦,是终南山了……
在城墙上转了一圈,将长安城看了个遍。
长安,帝都,我出生的地方,我长大的地方,我的爷娘在此,我的兄弟在此,我的亲人在此……我的敌人也在此。十七年来,一直安稳无忧地生活在这里,从未想过仔细看看她,如今……在这雪夜中,她模糊的轮廓,依旧没有失掉那份庄严、凝重、宏大。
自己,从来都只是想做这帝都的看客,可是,这点薄愿都不得实现。
自己,从未想过做这帝都的主人,可是,有人却不愿相信。
不能与所爱之人相厮守,眼睁睁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且是自己兄长的妻子……这其中的痛,有谁能知?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想到这里,一个人的脸出现在眼前。是娘亲!
若娘亲不是早亡,今天的一切会不会颠倒过来?今夜的东宫里,躺在昭儿枕畔的那个人会不会是自己?今夜的城墙上,站着的,会不会是那个如今居于东宫里的人?
上天啊,你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娘,我的妻?
站在城墙上半天,脑中杂乱一团,十七年生命中的一切,每一张熟识的面孔,陆陆续续地浮现到眼前,记忆深处的一点一滴,每一个晨曦、每一个日暮……都杂沓而来,比眼前飘落的雪花更多、更纷繁。
……
长安,长安,我要离开你了,你给了我十七年的记忆,如今,我要离开你了……去那千里之外的朔漠,去那没有城墙、没有街坊,没有曲江、没有杏园……没有爷娘没有兄弟的地方……去和那上了年纪的女人睡在同一顶毡帐里……
……
两天后,早朝的日子。
明光殿里,最热烈的议题还是和亲。
没有大臣愿意自己的儿子去那“戎狄”之地娶寡妇,食膻腥,受制于人,望不到中原,见不着爷娘。
可是,突厥人来了,带着他们可汗的命令,真心诚意地来了。他们说,他们的可汗要一个中原的女婿,别的什么也不要,不要绸缎,不要金银,不要牛马,不要女人,只要一个长相好、有才学,根基厚的女婿!
雍容大度、处变不惊的宰相王泰突然就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因为,他拒绝了侍中大人的提议,他拒绝了突厥人。
“王相公当以国事为重!”陈沅毫不客气地提醒他。
“是啊。”宋若水也附和。
“阿不思要的正是王大公子这样的少年才俊啊。”又有人说话了。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说了起来。素日与王家交好的人也不敢站出来维护王泰,因为,王泰的儿子不去,就得是别人的儿子去,谁也不想让自己儿子“当人质”!
一向出口成章的才子王泰在这许多张嘴巴前,突然觉得自己的舌头有些不似往日那般灵活了。于是,他抬起头,把目光投向龙椅的方向。
“陛下,臣以为此事关乎国体,须得慎重!”
“那你说,到底该如何办?突厥人来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帝也看向他。
“陛下……”王泰端正了身子,面朝皇帝,缓缓张口。
大殿肃静无声,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泰。
“楚王到!”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一声喊。
皇帝抬起头,群臣转过头。
“陛下!”子云大步迈进殿来,行礼如仪。
群臣的眼睛,如千万把火炬,聚集起来,向站在殿中的少年身上投去。
玉面修洁,剑眉星目,一身朱红朝服,静静伫立于殿堂之中,清晨的一缕光透过窗格照在那张消瘦的脸庞之上,如朝霞和雪艳射,令人不敢正视。(2)
皇帝深吸了口气。这个孩子,他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