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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子无意中同吉离副行长谈到元旦要去崦嵫山玩,吉离副行长也要一起去,还拉上光震行长。
凡大山多半一峰一名,因此崦嵫山就是主峰,两条支脉分别叫考山和妣山。
既然是主峰,又是干支河发源地,其山势的雄伟自然远在考妣二山之上。
从崦嵫驱车六小时,到了半山腰的云开日出宾馆。
抬眼望去,翠绿一片竹海滚滚,极目远眺群山巍峨。
俯视山下,游人如织,一座千年道观钟鼓声声,香烟袅袅。
仰望高处,浓雾缠绕,通天石阶或穿越密林,或盘旋于悬崖,蜿蜒伸向云深不知处。
一人一个房间。
洗漱后去餐厅,吃过午饭已是人困马乏。
香香一人睡觉不习惯,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坐在床上看会儿书仍是心中不安。
香香去叩贵先生房门,他穿着内衣出来。瞥见元子在床上拿被子蒙住头,香香忽生一股被遗弃的伤感。她含着泪冲上床去说:
“我怕一个人睡!”
说着也钻进被窝。
元子见她噙着泪,知她心思,紧紧抱住她。
贵先生也钻进来,拉扯被子,香香抱怨:
“多出个死元子,被子嫌窄了。”
元子胳肢她:
“没你死香香,被子嫌太宽。”
忽然意识到这句话过于坦白,羞红了脸。两人就戏闹,直至闹够了才歪头入睡。
醒来看已是晚上八点过了,贵先生慌忙去叩光震行长房门。
他和吉离副行长在一起,气色很好,显得心情舒畅。贵先生问:
“晚饭吃过了?”
吉离副行长说:
“就在等你们,真能睡。”
贵先生回来叫醒元子香香,元子睡眼惺忪,看看窗外:
“天还没亮呢!”
香香推她一把:
“日子都睡忘记了。”
元子猛然醒悟,哈哈大笑:
“一觉睡了六个多小时,今晚不要睡了!”
元子问迎宾小姐:
“山上哪个饭店最有特色,独一无二的?”
迎宾小姐说:
“天这么黑,最好坐出租去。”
光震行长说:
“随便吃点。”
元子说:
“反正是玩,摸黑找饭店也是一种玩法。”
叫辆出租车领路,元子香香贵先生都钻进去。
车在山间行,进一片茂密丛林,四周漆黑。
寒风阵阵刮,树叶呜呜响,仿佛进入了魑魅魍魉出入的地方。元子说:
“怎么样,好玩吧?夜里坐车钻高山密林,别有一番情趣!可惜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
香香说:
“看不清才好,看得太清楚了,要是正好看见个鬼岂不吓死人。”
元子说:
“真要有鬼早就扑上来了。”
香香说:
“有的鬼喜欢躲起来。”
元子说:
“鬼还会躲起来?见了人还不出来吃!”
香香说:
“吃饱了呀,吃饱了再吃不怕撑着?”
元子说:
“鬼喝人血,吃不饱的,人肉骨头它又不要吃。”
香香问:
“哪儿有那么多人血给它喝?”
元子说:
“人血不够它们喝脑髓,反正它们要吃就吃高蛋白的。”
香香问:
“脑髓喝光了呢?”
元子说:
“喝瘠髓……”
出租车司机突然大叫一声:
“不怕没怕穑课液姑崞鹄蠢玻
两人哈哈笑了,元子说:
“哪来的鬼,瞎编着玩的。”
司机说:
“这边上就是坟山,刚添不少新坟,白天经过都害怕。”
远远看见一座亮着灯光的房子,司机说:
“到啦!”
车在房前停下,果然见“亲人饭庄”四个字。
店堂很大,不算干净,散乱坐着些只吃便饭的人。有人穿着警服,有人穿着清一色灰布棉衣,个个都不多说话。
店主招呼他们入座,问:
“来看人的?”
贵先生摇头,叫他收拾干净点。店主很惊讶,又问:
“是来办公事的?”
元子烦了:
“开店做生意问那么多干什么?”
店主歉然陪着笑,唤人来铺上干净白布,又叫人把杯盘碗碟拿去重新洗烫。
元子说:
“尽管上你们有特色的菜。”
店主喜形于色,忙去安排。
光震行长吉离副行长昂然进来,小丁和殷雄两个司机尾随着。光震行长大声说:
“翻山越岭才吃上这顿饭,纪元子你别让我们失望啊!”
元子说:
“越是这种荒山野地啊,指不定能有意外的惊喜。”
吉离副行长说:
“我看你是越来越野了。”
店主问喝什么酒,元子说五粮液茅台都行。店主说拿不出这种好酒。旁边一个警察过来说他有好酒,茅台二百元一瓶。元子问:
“二百元一瓶能正宗?”
他说喝过了再付钱,如果酒不正宗分文不取。
不久他拿了酒来,光震行长一摇晃,“咚咚”响,打开瓶盖,喷香四溢。光震行长说:
“这种老包装的陈年茅台多少年没见过了,有多少全拿来!”
吉离副行长问:
“打算一醉方休?”
元子说:
“反正我是睡足了,陪你到底。”
上来两道菜,没有风味。元子问:
“你们的特色菜呢?”
饭店老板迷惑不解。元子再问:
“不是说你们有独一无二的特色吗?”
店主说:
“劳改农场,能有什么特色菜?”
几个人面面相觑。殷雄说:
“我就觉得不对,一看就像是劳改农场。”
元子恼恨不已:
“怎会骗我们到这种地方!”
光震行长示意她安静:
“将就点吧,酒倒是好酒呀!”
吉离副行长吃吃笑,元子胳肢她:
“还乐哩,人都气死了!”
吉离副行长推开元子,乐不可支地说:
“你这丫头太霸道,我笑也不允许呀!”
光震行长忽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正应了武侠小说的一句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元子被笑得又羞又恨,嚷着要换地方。大家都劝她留下,店主表示他亲自下厨弄几道清爽的菜来。
上来一道蛋清调和的土豆泥,用了野猪油,再配几根山里的野菜,正是腹中饥饿的时候,顿时感到奇香扑鼻。
吉离副行长先尝一勺,咕哝一句:
“真难吃!”
她再舀一勺时,香香说:
“不至于吧!”
香香小心伸出勺子勾了一点放舌尖舔舔,大笑着说:
“骗人!”
众人一起伸了勺子去舀,尝过后赞不绝口。
元子按住吉离副行长的手不许她再吃了。吉离副行长笑着对贵先生说:
“有这么凶的丫头,你也不管管?”
贵先生大红了脸,低头嘿嘿笑。
又上一道菜,一口砂锅,揭开盖子有股异味,元子抢先尝一块,紧蹙眉头说:
“不好吃。”
众人以为她像吉离副行长一样在哄人,纷纷抢了吃。确实口感不适,贵先生说:
“怕是一种野味。”
既然可能是野味,那就不肯浪费,囫囵吞咽下去怪味淡些,再就一口烧酒,勉强也吃光了。
一道又一道菜上来,都叫够了。
店主从厨房出来,光震行长叫他入席喝口酒。他不推让,入座后见砂锅里还有残汁,用勺子全刮干净,一边舔舐一边咂吧着嘴赞叹:
“你们是真正的食客!有的客人不敢吃,那是太可惜了!”
殷雄问:
“这是什么东西?”
店主诧异,问:
“全吃光了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抬眼扫视一圈,低声说:
“出门不要嚷,我当你们就是来吃这点特色的,幸好还有。”
大家暗想,可能是保护动物。光震行长大手一挥:
“不要说穿了,喝酒!”
吉离副行长笑吟吟说:
“对劳改农场的生活倒不熟悉,给我们讲点有趣的事,长点见识。”
店主喝着上等茅台很兴奋,介绍说:
这家农场是个三面堵死的山沟,大门口一遍叫一中队,管轻刑犯人。再往里走,就是二中队、三中队……犯人的刑期也就越来越长,最里面是无期以上的重刑犯。
店主说他是因为失手打死了人,被判十五年。刑满后他已过四十岁了,不想回老家,靠人资助了一些本钱,就在这里盘下劳改农场的几间房子,开出这个饭店来。
赚钱倒在其次,初衷是替那些来探视犯人的亲人们烧口热茶热饭,所以取名亲人饭庄。
店主说这个饭店像个戏台,这么多年来不知道演出了多少场悲喜剧。
有个小伙子被判了十二年刑,逮他的时候他正在新婚头上。
新娘子答应等他十年,所以小伙子特别卖力气挣表现,盼着减几年刑期。
他在五中队,遇上的管教是个混帐东西,只认得钱,哪里管犯人表现好不好。
这小伙子的家里没有多少钱,拿不出重礼,管教就折磨他,差他去捡鹅卵石回来铺砌广场。
那是要命的活!不管是数九寒天还是五黄六月,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日头当中,都得去捡石头回来,再一块一块铺砌。
犯人是不能叫苦叫累的,要不要休息那得听管教安排。偏偏小伙子遇上的管教还是个虐待狂,喜欢拿犯人来取乐。
他叫那小伙子白天干完活后,回房也不能多休息,要为他做鹅卵石烟缸。
怎么做呢?选滚圆的鹅卵石磨平底,再将中间掏空打磨光滑。
鹅卵石是脆性的,不能用钢钎凿,也没有特制的工具,几乎要靠一点一点磨制。
时间一长小伙子倒学成了一门手艺,他磨制的鹅卵石烟缸成了管教送人的礼品。
这一来那管教就叫小伙子带了几个徒弟,专门做这个行当。有人专门来收购,拿去市场上交易,不少好货还出口了。
后来被人告发,查证是劳改犯的产品,不准出境。越是不许出境,流进黑市后价钱反而看涨。
小伙子有贡献,因此服刑九年后就被释放了。
家里人来接他,告诉他新娘子早就改嫁了。
为了瞒着他,家里人一直假借新娘子的口气,模仿新娘子的笔迹给他写信,目的是激励他好好改造。
听了家里人道破真相,小伙子趴在亲人饭庄哭,多少人都劝不住。
后来小伙子拿出一块用鹅卵石雕刻的人头像,要跟店主换几瓶酒。店主猜想这个人头像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新娘子,苦劝小伙子珍藏起来。小伙子当时太过伤心,撂下石像就走了。
香香要讨石像来看看,店主支人去取来。
揭开鲜红的绒布,活现一个灵秀的姑娘。
短发蓬松,齐眉的刘海卷屈,双手掩了嘴在吃吃笑。眉眼飞动,颊生笑靥,肌肤光洁。
令人心头震颤得禁不住要伤感流涕的,不仅仅在于雕像的生动传神,还在于雕工的精微细致。
即如根根头发,几丝睫毛,眉间一颗小痣,无不纤毫毕现。
材料是块雪白晶亮的鹅卵石,质地坚硬,纹路细密,手感光滑。采用镂空雕凿的技法,双耳鼻梁,玉葱般的手指,若隐若现的小嘴,都是活灵活现。
不用多言,已知小伙子为此耗去气血精神无数,一块石像凝聚了他多少深情,寄托他多少期盼啊!
香香对店主说:
“找笔墨来,再题几个字就更加完美了。”
店主去借了笔墨来,香香在石像后面用隽秀的蝇头小楷题首诗:
囚徒一孔望千里,
不见伊人也怀抱。
痴情不信有艰硬,
点化铁石女儿笑。
看她题完,吉离副行长激动得含着热泪,伸手揽过香香说:
“写得太好了!”
光震行长感慨:
“不知道香香还有这样的才气!”
店主喜不自胜,仔细端详了说:
“姑娘这手字写得没人能比,诗写得也好,连我都看懂了这是好诗。”
店主忽然说:
“这块石像搁我手头是受委屈了,上好的东西只配姑娘这样的人收藏。”
他执意要相赠,贵先生酬谢店主一千元,香香这才收下。
回去的路上,元子非要亲手抱上这块石像,痴痴地盯住石像发呆。后来不肯还给香香,她要留下来看个够。
三十一欢乐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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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静对元子贵先生讲,文秀仍然很忧郁。
尽管两个行长替她承担了责任,将她保护起来并不多加责怪,她仍是感到抬不起头来,再也没有从前那份快乐心情了。
她兑换了很多一分的纸币,不明白她将派什么用场。
龚静说这话时流着泪,央求元子贵先生多安慰文秀。
元子贵先生香香急急忙忙要去北京过春节。
打算在北京替文秀买件她喜欢的礼物,回来后再专门上她家去看看。
吉离副行长要去光震行长家过春节,几个人便同机去北京。
高点在首都机场迎接,盛情邀请两个行长去高家。光震行长归心似箭,于是大家便相约改日电话联系。
高点指引出租车司机拐进一条几近行人绝迹的幽静小路。
两边高墙大院,古木森森,树下有军人游动。
在一扇大门前停下,揿响门铃,小门洞开。
进门后别有洞天,单独一座院子,有不少的人影在晃动,却是寂静无声。
一位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妇人出来,元子欢叫一声“妈妈!”就一头撞进她怀里。
妈妈噙着泪花,搬过元子仔细打量,眉眼间流露出无尽的慈爱,全然忘记了旁人。
直至高点提醒她,她才哈哈笑着过来牵上香香贵先生进会客厅,一边嘴里说:
“告诉高人同志,客人到了。”
贵先生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但是瞥见有人轻手轻脚快步走动。
一位穿平底布鞋的的中年妇女过来沏上茶。
妈妈左右揽住元子香香,笑吟吟看着贵先生,贵先生有点手足无措。
元子捅妈妈一把,娇声说:
“他面薄。”
妈妈又扭头看香香,合不拢嘴。一时大家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妈妈只顾乐,反复看着这几个人。
高点说:
“老妈都傻眼了。”
妈妈说:
“都守在身边才好。”
又问贵先生:
“爸爸腿不大好,旧伤会复发吗?”
贵先生说:
“不会的。”
妈妈问:
“妈妈还去上点课吗?”
贵先生说:
“不常去了。最近她迷上一种叫埙的乐器,那东西像个陶罐。”
妈妈说:
“家里倒热闹,爸爸和香香弹琴,妈妈吹埙,你干什么呢?”
香香吃吃笑着说:
“爸爸给他弄一对金钹,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学会。一天家里来条野狗,他拿起金钹‘咣咣’猛敲一气,那条野狗突然受惊吓,一头撞在门框上,晕头转向满屋乱蹿。妈妈说,武松敢打老虎,贵贵会吓野狗!”
元子格格欢笑着跳起来,过去挥拳打在贵先生宽肩厚背上:
“打虎好汉做不成,做了个吓狗英雄。”
高点说:
“要是我在,赶紧大门一关,有现成狗肉吃了!”
妈妈含笑温和地看看香香,她红着脸低头不语。
高人同志回来了,元子跳上去吊住他脖子,他抱起元子转了一圈,喘息着说:
“舅舅老了。”
工作人员赶紧扶他坐下,他一甩手,对着站起来的贵先生香香说:
“孩子们,都坐都坐。”
坐下后他也是乐呵呵笑着打量几个人,对贵先生说:
“头一次见到你,我就在想这个人像谁?后来想起来,像我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我也有你这么壮实,也是说说话有时还红脸。头一次穿西装,也是不合身。
“我那时缺乏灵活性,还闹过不少笑话。
“一次随团去法国,登埃菲尔铁塔的时候,我一人落下了。
“自己去窗口买票,不知道该给多少钱,就递一百法郎进去。售票的那个小伙子直是摇手,我再递一百法郎进去。他还是摇手,我又递两百法郎,他还在摇手。
“我心头嘀咕,登个塔得多少钱啊?
“再要递钱进去,一个会汉语的人对我说,‘他的意思是你给的钱太多了,五十法郎就够啦!’
“头一次递一百法郎的时候,扯张票给我再把多余的钱退回来不就得了吗,你摇什么手呀?这小伙子脑筋不拐弯!回头想,我干吗只想不够呢?不是同样也缺点机灵劲儿吗!”
元子笑倒在妈妈怀里,其他人也都哈哈大笑。
贵先生发现高人同志在家里和蔼可亲,不像那次在崦嵫见到他,感到他十分威严,高深莫测。
元子叫工作人员把她行李拿过来。
她掏出在亲人饭庄得到的那块石像,叫妈妈看好不好,并讲了那段故事和香香题诗的经过。
妈妈赞不绝口。高点急不可耐要抢过去,元子拦住他,给舅舅看。高人同志看得很仔细,吟哦那首诗:
囚徒一孔望千里,
不见伊人也怀抱。
痴情不信有艰硬,
点化铁石女儿笑。
抬头问妈妈:
“香香出手不凡呀!是吧?”
妈妈说:
“这东西我收起来,你们毛手毛脚的别弄坏了。”
元子又掏出那幅纯金镜框镶嵌的字,说是送人的礼物她留下一幅,递给舅舅看香香作的另一首诗。高人同志平举在手先看那书法,微笑着说:
“这手字拿得出手。”
然后吟哦:
一滴露珠藏幽静,
缕缕阳光抢晶莹。
汪洋一遍多少泪,
苍天红日可关晴!
侧身问高点:
“你认识到差距了吗?”
高点接过去看,默不做声。
餐桌上高点央求父亲:
“香香贵贵头一次来北京,晚饭后出去玩,还是坐公车方便些。”
高人同志说:
“不要特殊化,对你们没有好处。”
于是只得约好出租车。
出门去后元子拉上贵先生先走,贵先生担心香香:
“她会害怕的。”
元子说:
“高点又不会吞了她。”
两人到天安门广场,夜幕下的广场壮丽辉煌,即使刺骨的寒风也冰冻不住游人的热情和溢于言表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