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长那么大最严重的一次生病,我怀疑可能延续了那么多年的健康只是为了今天瞬间猛烈的爆发,让人猝不及防。我那天晕倒到教室里,在所有的众目睽睽之下,在一片天旋地转的灿烂里,我只是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但是没有关上我的心。听说老师在查找了家庭地址后通知了徐叔叔,然后送我去了医院。原来全世界的医院都是一样的,有惨目的白,有久违的消毒水味道,刺激着我仅有的呼吸。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流感,小微,你担心着的流感我终于感染到了,而且来势汹汹,我居然还有些窃喜。我是不是真的病的严重了,你的偏方我用不到了,因为这种病预防无用,如果它要来,我就在这里等待着吧。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徐叔叔帮我办理了休学手续,医生说虽然我的体质不错,但是这次的流感情况特殊,为了防止传染还有病变,需要留院观察,即使回到家里也要好好调养才能恢复,我的学业就这样搁浅了。小微,你知道吗?每天躺在同一张床上,面对同一个顶层的天花板,看相同的人来人往,不知道他们曾送走了多少愿意停留的灵魂。医院是一个让人容易忏悔的地方,并且在忏悔后懂得珍惜。我经常一个人沿着病房门口的走廊一步一步走到尽头的窗口,看着窗外自由的世界,那些阳光下的阴暗,居然也会开出温婉的花来,堪堪绽放。
徐叔叔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煲汤,巴黎买不到新鲜的黑鱼,所以鱼汤总比不上上海的鲜美,妈妈说要过来照顾我,其实她也是担心徐叔叔两头奔忙拖累了自己,被徐叔叔拒绝了,他说我们是两个长大的男人,要脱离女人生活了,这一头在笑着,另一头我不知道看到了谁的眼泪徐徐落下,坚强难道就是要这样付出代价?
徐叔叔带来了小微的信,我躺在洁白的床褥上,头靠在45度倾斜的枕头上,侧脸就能闻到吊瓶里盐水的味道,胡子肆意的生长,好像脱离父母的小孩,自由的同时也是邋遢的。左手是一万公里以外的牵挂,右手放在胸口温暖我的心脏,它们居然是连通的,脸是不经意的微笑。小微,你写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可能有一天,你的信会是我病榻的安慰。
小微给木子的第十封信:
木子,新年好啊,你现在在干嘛呢?快乐吗?(看到这里,我想笑了,我在打点滴呢,不过真得挺快乐的。)
今天是初六,我正坐在办公室里给你写信,本来我们应该明天才上班的,可是我担心堆积了一周的工作会让我没有心情安安静静的给你写信,所以反正今天也是闲着,就来了。
大年三十的晚上12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我捂着耳朵对着天空说:“木子,新年快乐。”不知道你听到了没有?不知道天空有没有把我的祝福待到。奇怪的事,祝福的同时居然有泪涌上眼底,这个祝福我只能对着天空说了,多希望只是在你的耳边轻轻地说,而不是隔着千万里呐喊。看着窗外的万人空巷,心中却有一丝孤独。曾经以为你只是一个过客,而你也真的已经飘洋过海去了远方。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些记忆居然在我心里停住且安营扎寨了,寨旗随风而动。
外婆的身体依然比较差,在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她能尽快的好起来。你呢?身体还好吗?没有动用过我的偏方吧,生病的人是孤独的,我不要你一个人那么孤独。
上海过年时的天气好象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让人无所适从。它是不需要负责任的孩子,只有它坚持着不长大。
巴黎下雪了吧,上次看天气预报的时候知道的。我总是努力去想象你在那里的生活,可是我想象不出,所以只能在心里祝福你,言语不是通过口说出才成为言语,我存了很多的话在心里,我想我的心一定比我的身体重。
前几天去了城隍庙,按照你的生辰给你请了一尊开光的菩萨,它会庇佑你的,就如同我那些没说出口的言语,一切都放在心里吧。
保重啊。小微。
信封里有一份用餐巾纸层层包裹的礼物,很轻也很重,我一层一层的打开,用我的左手,耐心着感动着,无数层的包裹之下,我看到了小微的心。那是一尊玛瑙的菩萨,上面写着一些佛语,在异乡显得突兀而温暖,我把它捏在手里,冰凉的原来是我的眼泪,它终于不用压抑自己了。
小微,巴黎下雪了,我曾经在童年时憧憬的新年的雪,飘在了异乡的道路上,结成很厚的冰,晶莹透亮。可是我没有办法走出去,外面的冰凉和病床内的温暖形成强烈的对比,医院的积雪是孤独的,因为我们都被迫留在了病房里,触手难及。如果可以我希望堆一个雪人给你邮寄过去,如果半途不化,如果灰尘不会上头,如果你有接受冰凉的手,如果雪人的眼睛在你的面前依然乌黑依然闪亮依然略含忧愁,那么就让它去见证距离产生的美丽吧。小微,我在这里,希望你的笑容,能让这个冬天也动人起来。
我略微抬起了身体,让徐叔叔帮我把玛瑙的菩萨挂件挂在脖子上,灼热的前胸忽然有一阵清凉,慢慢侵入皮肤,慢慢向心脏靠拢,慢慢寻找自己的新家。“小木,一直给你写信的是你的女朋友吗?”徐叔叔疑惑的问到。我仰起头,重新靠在枕头上,看着徐叔叔的眼睛,那里不再有悲伤,那心里还会有吗?我微微的笑了,“不是,她是比女朋友更重要的人。”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曾经也有过的交集,谁的心中没有这样一个人,近在眼前的,远在天涯的,忙碌到半会忽然想起的,悲伤的时候最想依靠的,这样的一个人,放在胸口的左边口袋里,好像一个拇指姑娘,到哪里都不会抛下的拇指姑娘,她守护着我们的回忆。
小微,我有点后悔,没有能够陪你走过上海的冬天,我们的四季不完整了。
我让徐叔叔把我的铁盒带来了医院,小微的信排放的很整齐,在我记忆的铁盒里按照年月日紧挨着彼此,互相取暖互相偎依。那些邮票上的邮戳,上海的,巴黎的,一个一个重复着,重叠着,好像是烙印,记载着我离开后生命的轨迹。有些信的内容我都能复述了,在病房里除了课本,看得最多的就是小微的信,有时看到一半会带着微笑睡去,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月亮在窥探着太阳的脚印。小微,我这次真的病的太久了,这让我对你的思念无所遁形,如果生病是因为要坐上思念的船,那么我祈祷着不要靠岸,不要靠岸。
我在快乐和痛的边缘游走着,岁月匆匆不复,生命是脆弱的,只是不到面对的时候发现不了。有一天早上醒来,听到隔壁房间的哭声,凄惨而悲决,问了给我打针的护士才知道,隔壁的病友死了,也是流感患者,一个才15岁的男孩子,生命才刚刚开始还没有来得及灿烂就熄灭了。我对他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照面,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有蓝色的眼睛,人很高,只是被病魔折磨得有些惨淡,比我早一天进医院,听说是并发症死的,流感导致的并发症。昨天还在病房外的走道边擦肩微笑,今天我们已经阴阳相隔了。小微,你说如果上天要带走谁,谁都是无能为力的吧。我起床走到门口,我看到一张被推走的床,上面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被白布遮住了面容,陪伴的应该是他的妈妈,我不忍心看她的脸,那扭曲的伤心那无望的送别那哭喊无用的抽泣。我只能转身,关上门,让伤心在门外越走越远,按照我们的说法,孟婆应该已经在黄泉路上等着他了,这孟婆汤下肚,忘却曾经以后重新开始吧。
小微,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一切都是如此自然却又如此无力,留不住的,我们且行且珍惜吧。
空了的隔壁房间当天下午又住进了新的病人,这就是医院,一个离死亡很近的人间。这里的医生和护士都看惯了生离死别,离开对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了每天生活中的一种习惯,并且不再感到忧伤。这种冷漠让我觉得刺刺的冷,还是被窝里暖和,它就好像蜗牛背上的壳,把我层层包裹在我自己的小世界里,让我在睡去后醒来,再由醒来后睡去,浑浑噩噩,不知今夕何夕,只有小微的来信才让我知道,又是十天过去了。
时间是没有快慢之分的,它只是无情的用它自己的速度行走,就算你掉队了,它也不会停下来等你。
小微给木子的第十一封信:letter11
木子,今年过年的时候有没有吃年糕?那些家乡的东西在巴黎能买到吗?不知不觉已经是阳春三月了,明天是元宵节,不知道你在巴黎能不能吃到汤圆,那种团团圆圆的味道你还记得吗?还是已经习惯了漂泊在外的日子了。
上海的天气开始逐渐的回暖,梧桐树的枯枝也已经开始爆出了新芽,暖暖的春风拂面,感觉似乎是阔别已久的,又到春天。去年的春天我在哪里在干嘛身边穿梭的是谁的影子,我居然都已经印象模糊了。那时的自己,应该还像个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吧,时过境迁,时间让我长大,往事只能追忆了。
你在巴黎一切都还好吗?我的法语课已于上星期开学了,老师是一个挺年轻的法国男孩子,说是从里昂来的。不过老实说,我不是很适应他的教学方式,他会说一点中文,但是因为发音的关系,我从来都听不懂,他不说英文,所以上课对我而言有些苦不堪言,除了法语还是法语,三个小时下来,精疲力竭。曾经通向教室的六层楼阶梯是欢乐的阶梯,现在有一些苦,还有一些压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离开了,抽去了我的动力。
收到我寄来的菩萨挂件了吗?你喜欢吗?我一直都很担心它会在半路上横遭破损,所以用餐巾纸包裹了再包裹,并且祈祷所有经手的人小心轻放。希望它到达你手里的时候是完好无损的。今年过年的时候城隍庙好热闹,有灯会,从正月初一一直延续到元宵节,我买了一张票,可是却始终都没有去,一个人形单影只,怕影子在月光下分外寂寞。
现在的你是健健康康的吗?忙碌的学习有没有让你觉得疲惫不堪?巴黎的春天也应该已经来了吧,你会在那里迎来多少个春天,还是这一辈子就淹没在等待中不回来了。
木子,生命中的离开是一种注定吗?如果可以我不愿意我的眼看见。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坐车去奶奶家,自从她过世以后,我父母就住在那里。车子经过路口过红路灯的时候,大意的司机没有看到缓慢过马路的一个老人,就这样直直的撞了上去,我亲眼目睹他被撞之后缓缓得倒下,面部没有任何表情一片平和,血就这样从耳朵里流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现场一片大乱,警察马上就来了,救护车也来了,一路呼啸着离开。我盯着那摊血迹看了很久,大年初一,多么吉祥温暖快乐的一个日子,居然也会有血光之灾。生命真的是脆弱,这样轻轻一撞也许什么都没有了,生死是一瞬间的事情,人无法安排,只有接受。
担心远方的你,希望你一切安好。保重。
小微。
小微的信总是在平淡中掩埋着沉重,似乎她的世界和我是同步的,我们悲伤着同样的悲伤,担心着同样的担心,但是几大洲几大洋就这样衡亘在我们之间了,无从跨越。小微,生命的无常,人心的不古,周遭的世俗,我们能努力让自己和从前一样吗?还是会被无奈的同化?我不确定,我只想告诉你,如果现在拂过你脸颊的风是温暖的,那么人间一定还有温暖的存在,我们,不应该放弃这种美好的,你说呢。
就算即将来临的是风雨,小微,我都在这里,也许我无法撑开一把大伞跨越大洲跨越大洋为你挡风遮雨,但是我会把你的心放在我的心里面,如果有风暴袭来,先让我沉溺。
最近也许是躺着无所事事,看多了书看多了信看多了白晃晃的天花板看多了生老病死生命的降临和离开,总觉得眼睛不舒服。似乎从眼球的里面传出隐隐的疼痛,睁着的时候痛,有时候晚上睡着了疼痛依然如影相随。我想可能是太累了,所以它们传出了不堪重负的信号。徐叔叔说要不要让医生来看看,我说不用了,可能是用眼过度吧,休息休息就好了。我让他把我的教科书都带了回去,只留下小微的铁盒,徐叔叔说:“这些信你每天都看,能看出新的东西来吗?”我牵了牵嘴角,却无意间带动了眼球的跳动,又一阵的痛丝丝传来,“字里行间看不出新的东西,但是如果不看,就会觉得缺少了些什么,而这些什么现在已经种在这里,等待春天的发芽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胸口,按住护身的菩萨,徐叔叔幽幽的看着我,说:“木子,她会来巴黎吗?或者说,你会回上海吗?如果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你们两个何必为今后的折磨埋下种子呢?”可是徐叔叔你知道吗,我曾经努力着去抵抗这一切的发生,我曾经努力着让伤害远离自己,我曾经努力着面对小微的时候沉默多一些,交流少一些;我曾经努力着告诉自己没有结果的事情就不要去尝试。只是,现在我身在几万公里以外的异乡,思念居然是潜伏在心里的敌人,无时无刻不在向我自己开炮。这一次,我不想逃避,我想面对了,如果这几万公里的距离是为了一种叫爱情的东西而存在,那么徐叔叔,我还逃得了吗?
小微,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巴黎,上海三五年内我也是不会去的,如果就这样让你一直给我写没有回音的信,你会不会觉得不堪的无力呢?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跟你说,但是每次一提起笔,居然会觉得无从说起,居然会觉得下笔很困难,好像很多纠缠的线但是我把线头弄丢了。密密麻麻的可怕,欲说还休的尴尬,就这样被耽搁了,一天,还是两天,或者十天,你还在等待吗?你能等多久,如果一辈子都这样,你白发苍苍的时候会怨恨我吗?
小微,我在你的世界里,能走一辈子吗?一辈子又会是多久?是三年五年的青春,还是十年八年的怀念,或者说只是在心里,颠簸荡漾,没有终点的一路走下去。。。。。。
快出院了,我的身体也在逐步的康复中,天气开始转暖,所以下午灿烂的时候我也会出去走走,只是还不能奔跑,眼睛依然会随着身体的震动而疼痛,但这影响不了春天来到人间。那些新冒出来的嫩绿,那些微暖的湖水,那些消失不见的雪花,谁说天使离开人间。我沿着小径慢慢地走,春天的风就这样毫无遮拦的吹过我的眉毛和发际,一阵锥心的痛从它们中间貌似温煦的感官中传来,我被疼痛压弯了腰,蹲在地上,世界变成了黑色,然后我第二次昏厥,倒在了春天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