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车上。按着约定俗成的“规矩”,发生这种情况后应该马上下车逃之夭夭,并且可能的话,以后的两、三天都不该再上这条线。现在想来,当时或许是因为好奇才冒然留下的。对这件事的好奇,对她的好奇,或者干脆是――对女人的好奇。
我偷偷侧脸瞥瞥那边的她。她很从容,双眼坦然地凝视着前方,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粉红色的身子依然随着车行轻轻荡漾,一条黑白小格裙子一直垂到膝下,然后是修长赤裸的小腿、雪白的袜子和尺码很不小但也修长别致的褐色牛皮“丁”字鞋――这年头儿穿得起皮鞋和敢穿皮鞋的人太少了,穿这种皮鞋的人就更少,大概除了那些显然是“老外”和“华侨”的人之外,这还是头一回见到――那钱包上的鞋印很特殊,准是她踩的。看来她很老道,既能维护别人,也会保护自己,成年人都会这样么?……
到了景山后街,她起身挪到前门准备下车。我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中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决定是否也一块儿下车时,却见她又退了回来,粉红色的身影在车厢小小方寸之地急促而醒目地闪动着。退得很急,后腰正顶到我因正欲起身而前倾的头顶,把刚抬起屁股的我生生顶了回去。眼前所见是那双匀称的小腿和“丁”字鞋在一小块地上接连踏出杂乱的毫无进程和退程的步子――怎么了?经验告诉我,这是慌乱的步伐。一个十分钟前还从容地处理了一桩黑道事端的成年人是决不会轻易变得慌乱的!
她撞了我,回头勉强说了句“对不起”,正好迎上我刚刚抬起的目光――啊!刚才何其坦然的面容竟已布满紧张,挺括的鼻子和宽宽的额头上浮出一层非常明显的汗珠――慌乱!猜想证实了!
没等我回应,她又旋即转身奔了后门。在我的目光开始跟她移动之前,瞥见了从前门上来的一个家伙――从来没见过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绝非善类。泛着凶光的三角眼死死盯着姑娘的背影,左手扶着栏杆急匆匆往里挪,右手深深插进裤兜――多熟悉的动作!她在躲他!?
再转头看,她已经奔到了后门边,欲图在上车的人缝中挤下去。忽然,急促的脚步钉在了地板上,绷紧的小腿肌肉一下子改变了线条,松弛了下来――后门也上来了一个家伙,和半路停住的她几乎撞了个满怀,虽然不挂相儿,但闪烁游移的眼神和手中长长细细的报纸卷儿已经说明了他的身份,但也没有说明来历。
她双手扒住门边的竖栏杆,头别到一边,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看不到她的脸,但高佻的身躯几近瘫痪的松弛和微微抖动的双肩告诉我――她绝望了。
眼看着两个凶徒一前一后夹着她,手上的和兜里的家伙轻轻一递就可以穿透那个粉红色身躯。我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回事?她对我的威胁毫不在乎,却被这两个人吓得魂飞魄散。这俩哪儿冒出来的?看看窗外,确定已经进了能一呼百应、有底气应付任何强敌的“地面儿”,偷偷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察看地形,在这个其实对我毫无危险的时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松一口气”。按“道理”,这种事是不该管的,连想都不该想,特别对于来历不明的人。一旦插进去,即便得了手也可能招致一连串想都想不到的麻烦。老大的“言传身教”和自己的经验教训已在脑子里牢牢地树立起了这样的念头。可就在这一瞬间,向窗外一瞥的一瞬间,这个念头似乎毫无理由地动摇了。难道我应该去替她解围?为一个搅了我“生意”的人解围?上哪儿也说不过去呀!就连二军兴许也不能答应。还好他已经一早下车,不知所踪了。也就是说――如果要管,一切后果都得由我自己担当,不能指望其他“堂口”或老大出手相助。可我为什么要管?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也许吧!或许,还因为她半黑半白地圆滑处事给我留下的好奇和疑问,亦或仅仅是因为她的影象在不久前的一个瞬间带给我的前所未有的热切和冲动?……
地安门――终点站。车停了。连威胁者带被威胁者,还有我和所有其他无辜的乘客,都是想不下都不行了。
白热的下午的阳光洒满街市。树荫下雪白的冰棍车后面坐着满脸刀刻般皱纹的白发婆婆,等待上始发车的人和刚到终点的人同样稀稀落落、懒懒洋洋。刚才车上还略显拥挤的人群一旦散落街头就变得微不足道了。道路两旁的国槐在热风的抚弄下唰唰轻响,和街上稀稀拉拉的车流声以及时隐时现的人声汇成熟悉而单调的炎夏之曲。
这是一条宽阔的马路,也很热闹。在这么热的时候仍然人车相继、绵延不绝。两个人一左一右和高个子姑娘走成一排,急匆匆奔马路对面去了,好象一个大姐姐带着两个弟弟正在往什么地方赶路。所不同的是,“大姐姐”的步伐僵硬而绝望,两个“弟弟”各持一把(至少一把)足以在顷刻间致人死命的利刃“押送”着他们的猎物,带着兽性的得意赶向他们预先安排好的亦或是随机选定的屠场。我背后忽然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与此同时,这样的情形会是绝无仅有的么?一天、一个夏天、一年,又会有几桩?几十桩?还是几百、上千桩?
忽然,高个子姑娘奋力挣开了挟持者,调头拼命地往回跑。大概是过于慌乱和紧张吧,她竟只顾猛跑而忘记了呼救,更没注意到正惊愕地目睹这一变故的我。那俩人差点被始料不及的反抗推倒在地,急忙回身猛追,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我一下子就来气了――跑就跑了吧,这个不成再找别人,反正都是泄火,紧追不放也有点太欺负人了……嗖嗖,两条人影从我面前闪过,几乎没有声音,被追赶的人也仍然没有呼救――无声的追逐,无声的逃遁,眼看着她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背静的死胡同!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也跟着跑起来,留下街上人们好奇、惊讶的目光和已经悄然响起的议论声。
果然,她在差点儿一头撞到死胡同的墙上时收住脚步,双手撑在墙面上大喘,夹杂着绝望的啜泣。追赶者一左一右慢慢包抄了过去,虽然也喘着粗气,可已然亮出来的凶器却稳稳攥在手里,在下午的阳光下泛着阴森森的光芒。胡同里本来尚在走动和闲坐的三五个人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院门和敞开的窗户都“砰砰”地不约而同紧闭上。姑娘双手撑着墙壁无力地缓缓下滑,因为挣扎和逃跑变得零乱汗透的粉红色衬衫紧紧贴着抽动的脊背,现出里面的窄带和一点点蔽过来的两条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