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一群红卫兵发泄取乐的对象。只要遇上就是一顿推推搡搡、拳打脚踢。洗劫一空不说,还顺便把尸骨未寒的爸爸妈妈大肆诋毁漫骂一番。记得有一次,一个家伙抢了我身上的钱得意洋洋地揣进口袋时撇着嘴道:“怎么着狗崽子?不服气啊!告诉你,这叫帮助你,帮助你早日脱胎换骨,进步到革命的一边来!这是你那反动的爹妈从人民的血汗中剥削来的,早就该归还人民了。回去再好好翻翻你妈的烂裤裆,看看还藏着什么打人民那儿榨取来的东西,交上来,我也代革命群众收下了。哈哈!哈哈哈哈……”一干人随声附和地大笑着扬长而去,胡同两旁无数洞开着的小窗户缩回了看客的脑袋,砰砰地紧紧关上……
我想靠爸爸妈妈留下的钱维持生计,可光有钱买不来粮食、煤和副食。家里的各类定量供应本均在那次进行了一半的抄家中丢失。居委会以“等待审查”的理由拒绝给我补办。为了一两粮票、一口吃的或是一块煤,我横下心做了爸爸妈妈从小就百般告诫并且自己也深以为耻的事――偷!怎奈毫无章法,几乎每次都被抓住,抓住后就是一顿痛打,要不是拼死逃掉,不知有多少次会被送到公安机关。那一年的冬天,差不多每天都在惊恐、伤痛和彻骨的寒冷中度过。每到夜晚,便紧闭门窗,舔着伤口,在没有炉火的屋子里瑟索成一团,流着泪等待天明。再后又是偷、跑、被抓住、挨打、逃命……回到家,享受那用人格和血肉换来的食物。还隔三岔五地被“堂堂正正”的红卫兵们洗劫、羞辱一番;而后又是夜晚,寒冷、伤痛、惊恐和泪水……周而复始,我被别人在背后称作“贼”。
在这“贼”的演绎中,我学会了逃跑、追逐、挨打甚至还击;在这“贼”的演绎中,我见到了真正的贼――那些靠偷摸为生的、颇有技巧的大小扒手,并且开始和这帮被称为“佛爷”的家伙们打交道,先是被偷,而后被打,而后还击,而后称兄道弟;在这“贼”的演绎中,我学会了做各种各样的以往闻所未闻的交易,先是关于食物、关于粮票的,再是关于钱的,而后是关于人的;在这“贼”的演绎中,我懂得了一个不是道理的道理――如果当不成人,就去当狼、当恶狼,而绝不能当牛当马、当猪当狗!
于是,在短短不足一年半的时间里,为了争夺“佛爷”的归属权,为了争夺一笔小小的财富的归属权,为了争夺一点点尊严,为了制止那些对父母漫骂、污辱的声音,挑战和应战、偷袭和被袭竟发生了四五十次。天昏地暗、血肉横飞,身上的旧伤被新伤遮住,手中的煤铲代之以菜刀、刮刀……我没有明天、没有昨天、甚至也没有今天。除了饥饿和对父母的哀思之外,我已经没有了生存的理由。除了自己的生命之外,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而且,为了生存和父母的尊严,我也不在乎失去生命!可别人不都象我。是以以红卫兵们的身大力壮,以街头顽主们的凶狠毒辣,竟也在这一场场生死之搏中感到了几分忌惮和齿冷。凭借自己的亡命和小学时在体校打下的一点儿武术底子,竟也胜多负少,由一个遭人唾弃的“狗崽子”变成了令人侧目的亡命少年。
六八年夏末的一个傍晚,我糊里糊涂地被一个熟识的顽主带到后海南沿的一条小胡同。旋即被黑压压两群人堵住了来路和去路。夕阳下的人群寂静、诡异,一个高个儿的白净汉子迎面走来……
快点儿,跪下叫“柴爷”――身后邀我入瓮的顽主低声道。
没有回应。
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耳际,顿时金星四射、耳鼓朦胧、头痛欲裂。那汉子仍然平静地站在面前,似乎这雷霆一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马上掂出了分量,一股冷气由脊椎窜到了脖子根――这是我见过的手最黑的人。
快点儿啊!不然吃大亏了――身后的同伴声音已经发颤。
没有回应。
胯下又是重重的一脚,我疼的弯下腰,双膝不由自主打晃,牙关咬得嘣嘣响,强忍着没有跪下去。
这是柴松柴大爷,赶紧行个礼,客气点儿就没事儿了――那家伙都快吓哭了。
一记重拳又在我勉强直起腰来的时候着着实实打中了小腹。我发出一声惨叫,下意识地弯下腰倒退几步,腾出一只手撑住地面,生生咽回了涌到喉咙口的苦水,还是没跪,但已再直不起腰来。我打定主意――只要不死,今天就是不跪。
“好!”――“柴爷”的声音。“家去吧!”
等我直起身子,柴松和其他人都已经幽灵般地消失了。
第二天,八个“佛爷”一排跪在我门口,有熟的,也有不熟的。
干什么?
柴爷让跟着您――
滚蛋!
柴爷说不收就是不给他面子。
没听见哪!滚蛋!!
您不收,哥儿几个回头没好果子吃哪……
怎么叫收?
您开个口儿,哥儿几个想法奔。奔不着,凭您打骂,奔着奔不着的,靠您撑着……
我应了,以后再说吧……
我的生活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平静了许多。几个小贼时不时拿来些钱物,我推不掉只得收一部分物,钱全挡回去――我并不是特别缺钱,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一个冬日的黄昏,柴松带着两个人忽然闯到了家里。我正吃着半截饭,见他进屋,一大口滚烫的面条没嚼就咽了。
怎么着兄弟,佛爷不好使啊还是柴某交不下人哪?
我站起来,绷紧了身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甭瞅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你猛!没上道就踢了我三、四成儿台子!还硬磕磕接了三下儿,是条汉子!……我知道你还有心愿,我要是你,待会儿黑了就到后门桥那边转转,许能听着点儿什么……保重吧,老弟!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追问什么,他又幽灵般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