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跃而起,飞速穿戴整齐掖上刮刀出了门。外边刮起了大风,冷飕飕的,浓密的云层遮住了月光,天空一片漆黑。我一边锁门一边想到一个好地方:那是北郊一个废弃的建材堆场,有很多预制板和空心的能装下好几个人的洋灰管子。有一次我帮柴松出城送东西给张家口来的一家伙,一个人回来时赶上大雨――大得吓人的暴雨。刚走到那儿水就到了膝盖,眼瞅着回不去了,就爬上了二层的管子,在里面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水退得差不多了也没见着一个人。那是个好地方,保准儿没人知道……一边想着一边收好钥匙急步走出院子,在路灯昏暗的光线指引下放开脚步。可是――已经晚了!
迎面过来一条大汉,黑蒙蒙的影子幽灵般无声地奔来――他不是幽灵,幽灵手里不会拿棒子!我猛转身朝反方向跑,迎面又是一条高大阴森的黑影,手中晃动着同样的棒子!
我停住了,开始后退,又停住……两条长长的黑影已经近在咫尺,其中的一条已经开始遮盖我的影子。我无奈向墙边退去,手伸进裤兜握住了刮刀的刀柄,脚下却不知怎的有些打颤。
两条影子忽然同时朝我窜来,我急步跳开,一肩膀撞到了水泥电线杆。还没来得及再动,迎面一条黑色的长条儿“呼”地劈头砸了过来――一瞬间我嗅到了铁器的寒腥气――是铁棒,一下就能把我的脑袋砸得稀烂的铁棒!我不顾一切地侧身闪开,铁棒也鬼魂似的跟着变了方向,闪电般又横扫过来,目标依旧是我的脑袋。我拼了命地在间不容发的瞬间低下身子,“当”的一声脆响,铁棒重重敲在了电线杆上,迸射出人的火花,飞溅的水泥碎块儿擦过我的面颊。后面又响起了阴风,我奋力侧身猫腰,一个滚儿翻出去,又是“当”的一声,飞出来的水泥块儿“噼里啪啦”地撒落在老大一片路面上。我抽出了握着刮刀的手,放弃了抵抗――不抵抗,全力逃跑,或许还能逃走;抵抗则肯定不是对手,而且照这个架势,一旦落败肯定要送命。莫非那一直深深忌惮着的暴尸街头的日子就这么来了?……
一阵迅疾狂骤的左突右闪和雨点般疯狂袭来的致命打击过后,我的动作有点跟不上心思了。两个家伙把逃路封得死死的。终于,一个躲闪不及,铁棒从背后重重击中了肩头。“啊!”伴着紧随着骨断筋折般的剧痛而下意识发出的惨叫,我一下子扑倒在地,头顶上另一根铁棒尾随而至。我咬牙就地横滚,闪开了这一下,小腿肚子却防不胜防地又挨了一下,疼得钻心。好在是腿肚子,要是迎面骨,这一下我就得成废人!干吗下这么狠的手?!
我已无力躲闪,身体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捂住脑袋在地上徒劳地滚来滚去。后背、屁股、大腿上挨了不知道多少下。我在疼痛中变得麻木,一口鲜血“咕咚”一下涌了出来,带着暗红色的泡沫吐了一地。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双眼简直睁不开了,疼痛的感觉好象正慢慢飘走,抱着脑袋的手也一点点儿松了开来。
疯狂的打击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我象死人一样被拎起来,浑身没有一块儿骨头能使上劲,头“嗡嗡”作响,耳鼓带着剧痛狂跳着。嘴角麻木,嘴半张着,缓缓涌出的血丝哩哩啦啦垂在胸前,脑袋变得好象有几千斤重。朦胧中只听耳畔响起了阴森森的声音――“枫郎,柴爷请……”遥远、飘忽、冷酷,好象地狱里勾人魂魄的梆子。
第一场春雨和着寒意“唏唏簌簌”地在昏暗的夜晚降临。干涸许久的大地立时铺上了水雾,泛着冰冷、潮湿的气息――我从未觉得离土地、离寒冷这么近过。冰一样的雨滴滴在低垂的头顶上、脖子上,将我从垂死的麻木中唤醒。浑身的伤痛和满心的不解骤然间又重新涌来。我没有力气和勇气抬起头,任由两只黑手架拖着蹒跚而行,心里一遍遍茫然地叨念着:“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就是死么?这就是我的结局?……”
柴松家的堂屋。灯光昏暗得我几乎认不出这间屋子和他的脸。我被按跪在地上,双肩重重被两只黑手压着,平铺在地的小腿上踏着两只几欲将我碾碎的脚,面前高处晃动着柴松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旁边还隐约浮现着一张女人的脸,苍白、平静,美丽如画,冷漠似冰。
两腮同时挨了重重的一拳。我下意识地把脖子伸向前,嘴里发出痛苦的闷哼。“枫郎啊!你好大胆!”柴松的声音,“也不打听打听,叶大姑娘是什么人……真没想到,你小子不言不语地藏这么大的贼胆儿……”
低垂的脸上又挨了重重的一脚,顿时金星四射,口鼻咸腥,脑袋象没了似的。我无力地歪向一边,头发却被一只手紧紧从后面抓住,被迫仰起脸,视线中夹着暗红的血丝,眼中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真。
“实话告你吧,叶大姑娘是四城天字第一号的大姐,好几代把子的人褥子,跟我也有渊源,你犯了欺师灭祖的忌了。没办法,只有对不起你了,要怪就怪她吧……”
胸口,上腹接连受了重踢,我一下子翻了过来,仰面倒下,头“咚”地一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鲜血喷泉般从嘴里喷出,又落下,糊在脸上。我好象跌进了深不见底的渊地,满眼漆黑;而后,忽然眼前一亮,耳畔传来悠远的嗡嗡的声音,好似春天晴空里响起的鸽哨,身子轻软得好象离开了所有的依托,离开了所有的疼痛,一种从未感受过的甜丝丝的味道席卷而至――我感到自己弯曲着的身体正缓缓伸展开来――啊!谢天谢地,就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
“我说,人命不能出在你手上……”女人的声音,沙哑中掺杂着丝丝甜美的女人的声音,是叶子吗?……叶子又是谁?……我从飘渺中又回到现实,周身剧烈的疼痛重新卷来,震颤着每一根神经,那个女声依然响在耳边――
“弄回去算了。收了摊子,打上招呼,让他自生自灭去不更稳妥吗?……不然,还不是白白臭烂了你这块地儿,你还落个大方……”
“你意思留着这张嘴绕世界说?……”柴松的声音。
“说?跟谁说去?谁信?真玩儿出这条命来,那才一万个屎盆子都扣着你呢!这是你的人,谁不知道?要是没了,不找是不找,一寻摸第一家儿就是你……”
“哗啦”一盆冷水泼到脸上、身上。我一激灵睁开眼,一只手揪住我头发,生生从地上把我整个人拽得半跪半卧起来。冷水冲得疼痛略微减轻了些,眼前的景象也由一片混沌变成了模糊的轮廓。
“枫郎――”柴松的声音,就是前面那个坐着的男人,一手揽着一个同样模糊的女人,“怎么说也是这么些年了,我也得对得起你不是。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到此为止。你我打今儿起算掰了!往后地头儿上甭想接着混!以往的事儿露出半个字儿去,可没今儿这么客气了……听见没有?!”
“柴爷……”我挣扎着起身,直愣愣地跪着。
“甭叫,趁我还没后悔赶紧滚!”
“不!柴爷!”我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忽然大叫起来,惊得柴松和怀中的女人一凛。
“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念在我为你拼过命的份儿上,你得答应我!!”眼中好象要冒出火来似的,灼热难当。
“说!”
“杀了我!”
“不行!”
“杀了我!!”
“不行!!”
“柴爷!……”我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脑子里顿时被疼痛和眩晕搅得天翻地覆,“柴爷!!”我摇摇晃晃勉强撑起身子,头又重重磕下去,眼中的灼热化成滚烫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了一串,头晕得看不清任何东西,甚至已辨不出身在何处。“柴爷!!!”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着,头又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终于在一片混沌中失去了知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