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第一眼便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对面远处屋顶上的灰瓦还残存着尚未完全风干的水渍,一丝细细的小草夹在瓦缝中,被强劲的风吹得几乎贴在瓦上――是蓬新草,在强风中洋溢着新的脆弱的嫩绿。我慢慢抬起一只手抓住床沿试图印证眼前的一切,刚稍一动,周身的疼痛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我还活着,活在明媚的阳光里,活在深重的伤痛中……
枕边有个网兜,里面是一些罐头、一盒点心和一个信封。我用因为浑身疼痛而颤抖不已的双手掏出信封,抖落出内容――一叠粮票、钞票和一张窄窄的字条――再哆哆嗦嗦地拣出字条展开――“好自为之!柴。”
我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
我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
我没有死,也没有拒绝字条和钱物――我接受了一切,接受了过去和所有的人给予过我的一切――痛苦、温暖、诚实和欺骗!
我用柴松留下的钱蹒跚着去医院胡乱开了些药回来,花了半个多月等待伤痛的远去、元气的恢复。二军来看过我一次,被我轰走了;张大妈来敲过两次门,我没有应。所有摊开的、合上的书连动都没再动过。我靠凉水、罐头和干粮维持着生命,将养着伤痛,整日整夜地歪在床头,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里重复着回忆、失落、绝望,再回忆、再失落、再绝望的轮转……
那回忆中,有幸福童年的幻影,有痛失父母的伤悲,有血腥蛮恶的争斗,也有光辉灿烂的幸福;有留恋、有心悸、有痛苦也有疑虑;那失落中,有孤独无援的苦楚,有卖身为匪的懊丧,有永驻温爱的祈盼,也有祈盼破灭的凄凉;而后就是绝望,对未来的绝望,对自己的绝望,对幸福的绝望,对整个世界的绝望……
柴松,把我拉入罪恶深渊的魔鬼,把我救出牢狱、甚至是惩办的枪口的恩人。我为他出生入死、刀山火海地打天下,背弃了父母的希望,背弃了自己的良心。何以为了一个女人就痛下杀手,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后再象破工具一样一脚踢开……我欠他什么?!我欠他的有这么多吗?!!
叶子,我真心爱恋的女人,我曾准备相依为命的大姐姐。带给我明艳、灿烂的影子,带给我温柔入微的关爱。为什么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冷酷、轻浮,对罪恶的法则驾轻就熟?一天前还依偎在我的怀里,抚弄着绵绵爱意,一天后却投入了柴松――一个与我里里外外相差千里的人――的怀抱,用那张向我道过娓娓情话的嘴发号施令,抉择我的命运……这绝对是两个人,可又真真切切地都是她。我不会错,院子门口初见柴松时愣愣地呆立在旁的身体是她的,曾与我相拥相爱;柴松身边那张苍白的脸是她的,曾展示给我梦境般的美艳,给予过我无比灿烂的笑容;与柴松商量如何处置我的沙哑的声音也是她的,曾向我倾诉过衷肠,表达过真诚的爱恋……可是,究竟哪一个是真的?亦或都不是真的?为什么不让他杀死我?为什么留下我的命又断绝我的生路?为什么会判若两人?又为什么要闯进我的生活?难道是在骗我?可为什么?骗我什么?骗走了我的爱和信赖?还是在骗我们俩?……叶子,你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人?从何而来,欲往何方?你留给了我多少不解,你带给了我多少幸福,你又带给了我怎样的苦痛和灾难?……
叶子现在在哪儿呢?是不是还在柴松那里。她好象很讨厌他,甚至,很恨他,可却毫不犹豫地跟他走了,毫不掩饰地在我面前靠进他的怀抱。她跟他说话时的调子、声音跟和我在这间屋子里度过那些日子时的是何其相似?难道她跟谁都可以这样娓娓道来的吗?
柴松是怎么说的?她是几代把子的“人褥子”,是“四城天字第一号的大姐”,难道真的是?如果是,而且跟柴也有“渊源”,那么她要是真讨厌他、恨他,完全可以不理睬他,甚至用她的权威保护我,保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否真的还象以前那样,或者说象我以前认为的那样真实而有意义?)。可她没有,她没有保护我,也没有尽哪怕一点点的力保全别的什么。我这个连整学都没上完的孤儿,竟真的相信自己能得到一份不期而至的真爱,一个不期而至的爱人。或许她对我的一切都是假象和伪装,或者是一种喘息,一种不得已。惟有那个“不干净”的说法还显得真实可信――看看乳房上的划痕,再看看她投入柴松怀抱的样子――“人褥子”,“天字第一号的……”,“渊源”……还有,夏天被追杀的事情!
记得两年以前,我也曾帮柴松料理过一桩“家事”――我和另外不认识的两个人,被一个女孩带着找到另一个女孩,一道出门后奔了什刹海。天黑着,走到一处后,我按事先的指令阻住带路的女孩,那两个家伙突然捂住另一个姑娘的嘴架起来七拐八拐地消失了。我当时懵了,忘了按事先的指令把手中拦住的姑娘打晕。她蹲在地上无声地啜泣,嘴里喃喃地说着:“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害了她……”我没有理会,径自走了。四天后,听说从什刹海捞上了一具女尸,才十五、六岁……那两个女孩后来再没见过,那两个凶手也不是追杀叶子的人,却有些象是叶子走后当晚把我劫到柴松家的人――从来没见过正脸儿,也很少听见他们说话……
串起来了,完全串起来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叶子可能遇了什么事儿,在原来的把头床上混不下去了,于是准备跑来找柴松。怎奈中途就被追上了,幸好被我救下,心理存着一点感激,又见我在柴松地面儿上放胆恶斗,知道必是他的手下。为了不让我明白太多,假意出城,实际上是去找柴松!结果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都没找着,于是破落成那付样子,满怀对柴的怨恨,没办法又投奔了我――我能帮助她找到柴松!她先稳住我,等待时机。在我这里很安全,除了柴松,别的人都不大可能贸然闯来,特别是追杀她的那两个人。她织出毛活儿让我四处兜售,也很可能是想通过这个让手眼通天的柴松知道她在我这儿。只是她不知道我恰恰把毛活儿全卖给了他(见鬼!我干吗要这么做?!),所以当柴松那么快就找来的时候愣住了,之后很快便回过神来,跟他走了。临走时,大概是为了稳住我,或者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嘱咐我离开家躲得“越远越好”,以免发生后来的事,或许也是以免后来发生的事引起我的猜疑。可我没听她的――忘了,晚了,还是遭了这一劫。她怕弄出人命来给姓柴的和她带来麻烦,便劝柴放了我一条生路……
她为什么花那么大的力气帮我持家,又把身子给了我呢?大概是为了让我深信不疑地护佑她吧;更何况,她本就是“人褥子”,多垫一个人也无所谓。真是个美妙尤物,让人爱不释手、沉迷忘命!难怪是“天字第一号”的“叶大姑娘”。临走时还一个劲儿地让我相信她!假设我真的照她说的及时跑掉,很可能柴松还真就找不着我,我也就不会听到对她的介绍,不会见到那比身上的伤痛更令人心碎的情景;我也就还会一直抱着满腔的疑问苦苦隐藏、苦苦等待,直到看见她回来――我也许永远也等不到那一天!我终究会失去耐性闯回来的,同样还会遭此一劫。其时她已然在柴松那儿登堂入室,过去的一切就是喊得震天价响也不会有人听、有人信……或者她混不下去又跑回我这儿,凭那张巧嘴不定会怎么把我糊弄住,就是干脆象原先那样对发生过的事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我也照样没办法,只得由着她。她还是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我还是蒙在鼓里的小弟弟,用满腔热情关爱人老珠黄、残花败柳的她……多好的计划!要么,一旦她想要柴灭我之口或施以惩戒,只要往屋里一呆,我就会自投罗网、束手就擒……真让张大妈说着了――她的确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岂止?!
当我最终很利索地翻身下床,把所有已变得遥远的伤痛彻底甩给那张床的时候,我已完全确信了自己的分析和推想。当我甩动僵直的四肢,重新又恢复了人的力量――十七岁男孩的力量的时候,也把心痛和伤感甩出了依然奔腾着年轻血液的身体。当我活动着的骨节发出清脆的蓄势已久的“劈啪”声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竟也把那些不可磨灭的记忆甩到遥不可及的远方去了。
柴松,谢谢你!给我上了人生的一堂大课,教会了我怎样昧着良心去谋生;教会了我识破几乎陷我于死地的骗局!谢谢你的一顿好打,让我还掉了欠你的所有!也谢谢你给我的险恶经历,让我有勇气面对一切……
叶子,谢谢你!给了我从没有过的、以后也不会再有的幸福的感觉和美好的憧憬。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短命但却温暖的家,给了我残破却美丽动人的身体;谢谢你为我用心编织的毛衣、袜子以及爱的梦境……不管是真情还是假义,不管是真诚还是欺骗,我都真心地感谢你……
我打起精神,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明媚的阳光、和煦的春风和万物焕发的勃勃生机迎面扑来,刹那间把我包围、淹没、融化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