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叩响了居委会的大门,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工作,但依旧失望而回――没有任何被认为可以让我做的工作。
无奈中闲逛街头,昔日的“哥们儿”成了对面不相识的陌路人,在“道儿”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熟人把我当成奚落的对象,见了面不是打匪哨仍烟头就是砍石子、扬沙子,还有的骑着自行车东倒西歪连追带撞地取乐,更有甚者当面晃家伙背后使绊子地试图找回往日在我跟前曾经或是认为曾经丢过的面子。当初,在我还是柴松的一把快刀、一员悍将的时候,不屑与其为伍终日胡作非为的就是这些人,如今,他们把那些不满、不屑甚至是愤怒统统发泄出来。我知道这是柴松有意放纵的,不然也可能还不至于。
我不还手,也不拼命逃开――这一遭是迟早都要走的,让他们闹吧,闹烦了也就过去了,我只是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他们不会真的伤我。通常把“游戏”掌握在我可以忍耐的范围以内――他们知道,我也并不好惹,知道不找“眼前亏”吃的道理;他们中的有些人可能也知道――柴松,保护不了他们,至少当时保护不了,更何况,事实上他们与我也并无冤仇。
倒是另外一些人真正让人心悸。分为两类――一是原先独霸一方,后来让柴松抢了地盘儿,无奈只得俯首称臣的;另就是跟我们这些“胡同儿”完全不同的“大院儿的”,多是部队和大机关家属院里的孩子,上学时他们有自己的学校,不上学时他们有自己的游戏场所――大院儿。他们瞧不起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们,经常成群结伙出来闹事,一旦失利便缩回大院儿,街上的人无可奈何。“文革”初期,他们渐渐变成和“胡同儿”势不两立的独立一帮,跑到街上争夺各种利益和他们认为是利益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是我们,不,是柴松的主要对头。经过无数次大小争斗,加上柴松本人的出身介乎于两者之间,很多事端得以平息,很多利益得以双方均认同的划分。他们与前一类胡同小霸王不同――既没有臣服于柴松,更没有完全同化于“胡同帮”。但对我而言,这两类人有一个共同点――在与他们的争斗中我都充当过凶猛的打手,在他们之中都有被我亲手伤害过的人,他们都恨我。我被柴松“扫地出门”的事情早已在养伤期间传遍四方,人们并不关心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只认定这样的一个事实。于是,无论我走向哪个方向,都会在那些哪怕只存在一点点“出事儿”可能的地方遭到先是偶遇的,后是故意安排的,先是没准备的,后是准备好的,先是小股的,后是一大帮人的袭击,短短一个多星期就连遇八次――几乎每天一次!
对于这样的袭击,我不假思索地施展浑身解数逃避抵抗。但是没有了接应、没有了帮手的我能抵御一两个、三四个人的袭击,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七八个、十几个的阵势正面相对;我能逃过来自一个方向的追击,但无法避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剿。于是,不是侥幸得脱,狼狈逃窜就是两败俱伤、带伤而回。八次遭遇后,我终于没有力气也没有胆量再出门了;八次遭遇后,我明白了两件事――自己成了血腥争斗的工具和牺牲品――只要在白天走出这条胡同,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有可能遭到同样的甚至是更加疯狂的袭击!
没有去路,尽管外面春光正好;没有生路,尽管空有一身健康的气力……
二军,我唯一的朋友,终于在我避开窈窕春色,在家里独舔伤口的时候出现在门口――破衣烂衫、鼻青脸肿、满脸委屈……
“枫哥,这是怎么了?犯了什么事儿让扫出去?叶姐呢?”
“别提她!永远不许提!就当她死了!!”
……
他是我收进门来的,贼技不佳,别人使着本就不痛快,加上对我一腔义气,不愿跟着别人卖命,偷懒不做,东躲西藏惹火了新“保人”,一个没留神被抓住大打了一通也扫出了门,全家老小只得靠他爸那一点儿可怜的“劳保”糊口。
“也凑合过了,饿不死!”他一边抹着鼻涕眼泪一边昂起头故作轻松。“我就是替你不平,柴爷也太不仗义了,给他打天下,流了多少血,多少次险些儿丢了命?又惹了多少仇儿,就这么着说踢就踢,说不管就不管了……还有那帮丫的,往日里仗枫哥撑着,一遇事儿一个个翻脸不认人,都他妈不是人操的……”
“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能选择吗?会选择吗?”我给他递过烟,倒上酒。
“反正我就是觉着不平!干脆,拼了!枫哥,单挑了吧!二军给你挡家伙去!……”
“放屁!你丫想当一辈子贼啊!!”
“那你说,我还能当个什么?”
……
“没戏!我现在连门儿都出不去,一出胡同就有人跟,出不去两站地准得被围,就这几天都让堵了八回了……”
“八回?!啧啧啧,枫哥!大英雄啊!八回?您还坐着哪!没事儿人儿似的喝酒哪!想不服都不成,小弟得再敬你一杯!”
“真是没救了你!”我笑骂,碰杯。
……
“二军,以后别练了。早晚得遭报,看着我没有?缺钱就来,兄弟一场,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那半口,记着了吧?”
“枫哥,你真是……连我亲哥都未见得能对我这么好……”
“又放屁!亲哥能让你当贼?不准说死人坏话!”
“是是是……”
“想不想堂堂正正地当个人?”
“想!谁不想?!”
“那就洗干净手去找活儿干!你比我强,没进去过,也没人憋着算计你,自个儿争口气,下狠心当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行,我去!那……你呢?”
“我?早晚也得上正道儿!这一脚踢得好,干净了!总有一天,那帮憋着堵我算计我的早晚也会觉着没劲的,也兴许又找着了新的对手。那时候,我就能大大方方地出去了,象个人似的站在世上……”
“那得多久?”
“不会太久!来!为不会太久,为咱哥儿俩今后的日子,干!”
两个满满的杯子脆生生撞到了一块儿,迸出无数酒珠――又苦又辣的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