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俩里外间住着过了半个多月,迎来了秋天。小芳是个勤快寡言的姑娘,勤快得见活儿就要干,甚至进进出出之际看见邻人有忙不过来或者需要有人搭把手儿的事儿就跑过去帮忙;寡言得除了最基本的对话之外几乎是你不问她就不答,半个哑巴一样,就连帮邻居干活儿也是默默凑过去很见机地帮忙,临了用一个无声的微笑回答人家的道谢;晚饭后闲聊也是我问三句她答一句,是以直到半个月后我才基本弄清她的身世和自己与其相关的种种疑问――
她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工人家庭。父亲是运煤工人,生平只有两个愿望――天天有酒喝和生一大堆身强力壮的儿子将来接替他运煤养家。可是为了“天天有酒喝”,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半分钱积蓄,也娶不上个媳妇。她母亲是国民党军官的女儿,老爷“肃反”时被枪毙了,老婆儿子一窝跑了个精光,剩下个独女,除了一付花容月貌和一个“反动军官后代”的不良成分之外一无所有。没有正式工作,靠打零工糊口,纵然一付好人才,也没人肯娶进门作媳妇。三十多岁了才由好心人撮合嫁给了既一无所有又脾气暴躁的运煤工人。她父亲原本独身一人没家没业,父母早亡,成分又是工人阶级,母亲并没有再挑什么就进了门。
父亲天天喝酒,不知道疼老婆,除了让老婆帮他生孩子之外什么也不关心。第一胎生了个男孩,可太瘦弱;第二胎难产,好容易生下来,小芳出世后不到半天母亲就因难产虚脱死了。父亲因为她是女孩,又整死了老婆,失去了为他创造运煤后代的工具而恼怒万分,当时就把她扔在产房。还是单位的领导把刚落生的小芳抱回家养足了满月才送到父亲手中,连名字都是那个领导给起的,跟了母亲的姓。小芳的户口快到一岁了才由街道补办上,父亲对于她的存在除了厌恶之外没有别的……
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床,甚至没有自己的被子,更甭说新衣服了。一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里担当起所有的家务,甚至连买粮买冬储菜都是由她一人承担。哥哥从小贪滑,经常欺负她。她向父亲告状,得到的总是一顿好打。父亲从来不问青红皂白,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仅仅因为是男性!
整整一个小学时代,她没有一天能跟同学一起玩耍,甚至没有一天能做完作业。只要一回家,铺天盖地的家务活儿就把她淹没了。这头儿她一边收拾,那头儿哥哥一边糟践,所以总也干不完。
父亲每天都喝得半醉,连擦身洗脚这类事都是她伺候,一不如意便是无情拳脚。她是全家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吃饭时她是最后一个,尽管每顿饭都是她做,剩下多少算多少,剩不下就没有。所以,她很小就深深体会到了“饿”和“累”这两个字。有时连邻居都看不过去,先是偷偷到居委会告,居委会“教育”过后的结果就是当晚的一顿痛打以及之后连续几晚的痛打,打得邻居都不敢、也不舍得再告了。后来改由偷偷给她些吃的穿的,趁着父兄不在时帮她干把活儿……
因为沉重而贫穷的家庭,她跟不上功课,学习成绩很差,更无论活动玩耍。她不懂得任何一种游戏的玩法,倒是十二分的吃苦耐劳,终日盘桓在破烂不堪的家里与老鼠蟑螂为伴。好容易进了中学,又闹停课,父亲索性一句话把她从学校彻底拉回了家。她连院子外边,街上的人们都闹哄哄地搞了些什么都不知道。
随着日渐长大发育,一直和父兄挤在一张大炕上的她开始整夜提防越学越坏五毒俱全的哥哥不老实的手脚。直到有一天,哥哥的手终于摸进了裤子,她大叫着跳起来跪在父亲脚旁哭诉,结果却被搅扰了酣眠满心恼怒依旧半醉着的父亲一声“贱货”一脚掀到屋角。从此,她便带着“再招惹男人就打死你”的警告缩在屋子一角的地上睡,一睡就是几个寒暑。
及至去年,已经在苦难中挣扎着长熟的小芳眉眼日渐清俊,显出了乃母风仪,成了几条胡同里耀眼的姑娘。虽然破衣烂衫,却遮不住喷薄而出的青春艳泽。哥哥开始对她恭敬起来,一反过去打茶骂饭的态度,央告父亲允许他带小芳出去玩儿。父亲已人过中年,因为常年酗酒而日渐衰老,家里收入更见可怜,正巴不得儿女全出家门,于是免了她的大半家务活儿,由着哥哥带她游走――凡是哥哥的主意都是对的,都会被允的。
于是她认识了那个声镇一方的壮汉,外号叫什么“驴”,横行朝阳门城根一带(大概是柴松“平天下”时的漏网之“驴”)。打架凶狠,经常一把甘蔗刀一横就吓跑二三十(八成全是那帮惜命的“大院儿的”),在她的眼中是从未想见过的凶神。她怕极了,连她一贯惧怕的哥哥在那家伙面前也被吆来喝去,动辄就拳脚相加还得报以媚态。可那什么“驴”对她倒比对哥哥客气得多,还给她买冰棍吃。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然骗她到郊外小树林干那事儿!她刚一反抗,马上就是一个大耳光过来……
她被捆住,最终放弃了抵抗,横下一条心――你们随便吧,反正不活了……就在这时候,平空飞出一个陌生的我。眨眼功夫,平素最怕的、手脚毒辣的哥哥就半死在地上。她吓呆了,什么“驴”冲我亮出了那把让她发抖的甘蔗刀,而我却不知死地要带她一块儿走!她急了,想告诉那个什么“驴”,“我什么都依你,放人家走吧……”可终究没能奏效。听我说出“你――死”两个字,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她见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狂妄疯癫的人,竟敢在凶神面前说让他死!……可当醒转来时,却发现“凶神”真的倒下了,象死了一样――这陌生人是什么人?是人吗?!她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我帮她穿了一半的裤子和盖在身上的衣服――我的衣服。能打倒“凶神”的魔头竟然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她遮羞!又竟然一言不发地走了――她从没见过、也想不出世上会有这样凶恶和好心长在一起的人……
怎么办?哥哥倒下了,“凶神”倒下了。都是因为她!无论是父亲、哥哥还是什么“驴”都绝绕不了她。她将被父亲活活打死,或者被包括哥哥在内的一群流氓永远玩弄,生不如死。那个陌生的搭救者不可能救她一辈子。咬紧牙关,横下一条心,决心投河自尽。可一看身上的衣服,想想怕连累了好人,心里不忍,不如索性还了,自己光着身子去死又能怎么着,反正一辈子也没穿过什么象样的衣服……于是拼命追上来,却见我一脸真诚地要帮她,心里暖暖的,好象快要淹死的人看见一把草,不顾一切地想抓住……老天有眼,真让她抓住了――我待她远胜父兄……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隐忍了多年的泪水一股脑全流了出来。生活里第一次有了快乐,有了依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