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吟半晌,起身让在一旁,默默看着她跪下小心翼翼地为小芳穿戴。包袱里露出一角白色,叶子伸手一拽,抻出一件男式衬衫,左肩头还残存着一片洗不净的血污――那是我救下小芳那夜穿的衬衫,上面有救她时留下的血迹;后来,这件衣服穿在了她身上;后来,她为了还给我这件衣服追出数里――我们相识了;再后来,她管我要去了这件衣服,说一辈子都要带在身边,当成命一样收藏……
“你的衣服?”
“……你的血?……”
……
“为她流的血?……”
……
我没有回答。好一阵,叶子好象全明白了似的,把这件衣服仔仔细细叠好放在小芳胸前,又把她双手掰过来压住。
当我把穿戴整齐的小芳放进坑里时,她脸上好象挂着一个隐隐的微笑。叶子脱下套在棉衣外的红绸衫拿在手里捅我:“她管我叫过姐,要是你不在意,我想给妹妹送个‘见面礼’……”我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侧身让开。她缓步过去,在坑边双膝跪倒,伸出长长的手臂抖起绸衫。一片鲜红飘然落下,辉映着初升春日的光灿,宛若霞光,瑰丽、凄婉……
小芳的脸在红绸的映衬下微微泛红,身子隐在鲜艳的红云中,脸上挂着那个永远的微笑,好象沉睡的新嫁娘……
叶子默默跪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对着小芳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起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荒野上多了一座新坟,孤独、渺小、凄凉。那里面,埋藏着两个生命,过早枯竭了的两个生命。她们用自己柔弱的生命换取了另一个人的生。她们是我的妻子、孩子,不假思索地把生留给了我的妻子、孩子……这值得吗?我无法回答;她们,也永远不会回答……
“我到过你那儿了……”
“哪儿?”
“夜里你离开的地方……”
“你认识那儿?”
“我原来就住在那儿……”
脑子“嗡”的一响,似乎想到了什么。其时我们已经安葬了小芳,不约而同地躲进河床边一座废弃的破棚子里。
“为什么上那儿?”
“告诉你――他们来了……”……“可惜,这回晚了……”
“这回?”
“我被发现了,半路上打晕……等醒了,已经太晚了……”
“上次是你么?往门上仍砖头?”
她点点头。我脑子更乱了。
“我不想解释,也不指望你相信我、原谅我。你不会,换了我,我也不会……”她伸手接过我递过去的一支烟,从我手里拿过火柴点着吸了起来。“现在不比从前,在你跟前也用不着再遮掩什么……那两人好象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我本想……本想跟小芳……可是……”
“可是我来了,是不是?”
我在她投过来的目光下沉吟良久,点点头。
“好糊涂!……要真那么着,小芳妹妹非再气死一回不可!你想想,她拼了命救你,为什么?跟她一道儿死??要真干了那种蠢事,你可真辜负了她一片深情厚意了,更对不住她们娘儿俩的性命……”
“住口!”我喝道,她应声而止。四周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心跳和血液的流动……酸楚的泪水划过脸颊,滚烫、无声。“没有她,我……真的……不想活了……”
“别干傻事,更不能辜负她的情意。一定得咬牙活下去,活出个样儿来,也好告慰九泉下的……”她竟把头埋进膝盖抽泣起来,声音由小变大,再慢慢变小。
“那你说,我怎么办?自首?”
“也不见得不是办法……”她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狠狠抹了两把眼泪,“不过不是最好的办法……”
“那还能怎么办?回去?没事人似的接着混?”
“你还没混够,还没打够哇?!……那么多该下地狱的人都还逍遥法外,你去自首,不觉得太冤了么?……真就没有第三条路了?”
“有么?”
“有!”
“在哪儿?”
“前头――就在前头!”
“走?”
“走!”
“走??”
“对!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远远走着……天大地大,哪儿不能落脚,哪儿不能安身立命?只要有决心,重新做人的决心,堂堂正正活下去的决心……你――有么?”
我有么?有这个决心么?我该不该相信她,这个曾经给我带来幸福和灾难的女人?小芳,你能告诉我么?……远处的孤坟在视线中仿佛轻轻涌动,我缓缓站起身,骨节发出铮铮的暴响,似乎炫耀着生命的力量。随着这响声,浑身的疲惫痛楚瞬间融于体内奔腾的热流,被吞没、击碎、不知所终;随着这缓缓的立起,几乎已浸透骨髓的污秽肮脏脱壳而出,遁迹于身后脚下灰暗的世界。我跑到外边,奔向安睡妻儿的新坟,奔向初融暗涌的春水……――我有!活下去的决心,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决心!小芳――看着吧,你的枫哥――决――不――会――辜负你,你的爱,你的情,你的生命……泪水如泉而涌,被初升的太阳折射出绚丽的光彩,好似飞动的虹。虹的姿彩中,甘蔗刀远远飞出,落进冰河,沉落……永远地沉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