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叶子_人狼传之红殇 - 海棠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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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叶子(1 / 1)

“我想到雁北找我爸,可没买着票,只好回‘美院’。半路上看见火三儿和大龙。俩人一见我就冲过来,我一见不对,拔腿就跑。看他俩那劲儿就知道一准儿是段恒派来杀我灭口的。他们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肯定会干,他们敢!我急慌了,拣人多的地儿走,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先跑出段恒的地盘儿再说!结果糊里糊涂坐车绕了大半天儿,直到遇上你们。你当时肯定特恨我怎么不打盹儿吧,我哪敢哪?!

“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追上,幸亏有你。我看出来了――你是真心要救我,就决心帮你。可你们都拿着刀子,我也不敢过去,就躲在树后面。后来看见邻居院儿里有根铁棍子,比你们的刀长,我拿着刚出来就发现他们不见了。我躲在树后,看你安安稳稳地坐那儿舔伤口,知道没事儿了,心下倒不忍起来――我见过几百上千个流氓地痞,什么样儿的都有,就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在车上就觉出来了……其实在车上,我一眼就知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花和尚’好几年前就教给我几十遍了……

“我大着胆子露头儿,尽量不让你觉得我其实很害怕。见你对我挺好,心不邪,就跟你回家了。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你这种人――厚道、亡命、不自甘堕落。要不是你一看就知道是柴松手下,我真想当时就勾引你,然后守着过上一辈子……可我不敢,也不忍……”

她又停住了。“说呀,后来呢?”我催问。

“后来我在北郊流浪了半年,最远到过延庆。原想搭车去雁北,可一没钱二没生计,走也走不了。还好后来遇见一帮人干铁路活儿,需要个做饭的,只管吃。我一想也成啊,既是铁路上的,早晚搭上个路子上火车吗,就留下了。没想到这帮人也不规矩。我提心吊胆地到春节前,一伙人散了回家过年,剩下个四十多岁老光棍儿。一天晚上摸到我床上被我死命打跑了。没办法,只有再回城里。一无所有,几天下来已经跟要饭的差不多了。万般无奈又想起你来。本来想借点儿钱好去找我爸……我想他,舍不下一家子人,舍不得就这么死了丢下他们……

“我真的很感动,心想再苦再难也要对得住你这么个陌生人对我的一片清清白白的情义。你跟我说‘这儿就是你的家……’,我又有家了,又有了个想回就回的温暖的家了。有一个好心的男孩子说收下我,让我把他的家当成自个儿的家,他还说――他不会骗我……可你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知道我有多脏……

“索性告诉你,可你根本就不在乎。你不是不懂,是不在乎。我不知道哪一世修来的福分,这么一个破身子还能有人当真呵护着……我下了决心,用一辈子报答你的不弃之恩,安心把一切给了你。心甘情愿,心里暖洋洋的……

“我知道段恒和柴松马上就要掐了,也知道柴松必败,生怕你卷进去。我也不敢把身世告诉你,怕吓着你,更怕你不要我。心想只要你能出黑道,以往的事儿就都不重要了,到时候任走任留都随你的便――我得看你出这条死胡同!看你听说,真的卖起了毛活儿,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可没想到你这个傻小子把活儿兜到柴松手里,闹得他找上门来。我当时就觉着不对――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心狠手黑,唯有对我还算有那么点儿客气天理。段恒他还拼死堵呢,这下让他抓个正着你还有命?!没法子,当时只好拿话填和他,好抽出空来让你跑。可不知怎么着没跑成,还是被抓回来。为了保你性命,我只好往他怀里钻,巴望着有一天你能出苦海,变成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后来,姚金平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特别敬重,总是客客气气的。柴松一直想沾我,但我横下一条心,绝不让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再碰我的身子,就拿那套针吓唬他。有一次真的差点儿把自己扎死。他怕了,加上段恒一天狠似一天的挑斗,他干脆把我放在一边。后来见了二军一回,打听你怎么样了,他没理我,翻了我几眼。我知道你肯定恨死我了……再后来,听姚金平说你有了媳妇,我的心更凉了。只想等到柴松乱了套趁机跑出去找家人,再也不见你了……

“听说姚金平领了柴松的命要拉你回头,不回头就杀。我急坏了,心想你带着个姑娘怎么能杀得过他们呢?我瞅准机会趁他们没注意跑去给你送信儿。为了不让他们怀疑就又回去了。后来听说你投了段恒,我差点儿没晕过去――那还不如被柴松拉回头呢!跟了他,你一辈子都别打算再回头了!

“我计划着趁乱跑,结果还没收拾完就看见你浑身是血打进来,‘咕咚’就趴下了。我得救你,豁出去了!就抱起你搭上了一辆过路车,好说歹说拉到前门。我想抱着你奔医院,可到后来真的一步都走不动了。只好冒险先回鹞儿胡同的空院子把你放下再叫医生。没想到院子不是空的,小芳在,我一见她的样子就放了心,想趁还没被发现行踪赶快跑,可身上只有几块钱,一两粮票都没有,往哪儿跑?只好又回到柴松那院儿――那儿对我倒更安全,就象后来,段恒那儿对你更安全一样。

“不知道怎么着,姚金平知道了你住的地方。他跟我打听鹞儿胡同怎么走,我吓了一大跳,想法套他的话,加上偷听,知道了他们昨天夜里要动手。我带上钱粮趁早儿往南城赶想给你报信儿。姚金平挺猾的,早就料着我这招,半路上安了人堵住我打晕。等醒过来再赶过去,你和小芳都已经不在了。我看见地上有一大片流产似的那种血,知道出事了,拔腿想奔天坛医院看看你们在不在。跑了一段,老远见着你磕磕绊绊地直冲冲往南,怀里抱着的人半天都不动一下,心想不好,就远远跟着,一直到了河边……”

沉默,伴着列车的隆隆和四周众人的鼾眠声。叶子疲惫地垂下眼皮,喉头一动一动的,憔悴的脸上泪痕尚存。“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实实在在……谢谢你一直听我讲完……”说罢闭上双眼,仰靠在座椅背上,红色的卷发在脑后散成一片。

这就是叶子,美丽的叶子,一个为了救家人受尽凌辱和苦难的女人,一个在流氓窝里挣扎了好几年的女人,一个坚强的不怕死的女人,一个柔弱的想把终身托付给比她小六岁的男孩子的女人。这个身体,经历了多少摧残强暴,伤痕累累,恶病丛生;这个身体,曾给予了我不尽的爱和依恋,心甘情愿的给予。这张脸,不知曾怎样的美丽,便是经历了非人的凄风苦雨之后也还依旧光彩照人、艳丽无双;这张脸,不知划过多少辛酸的泪水,凝结过多少哀愁和绝望……成熟、勇敢,依旧美丽,也依旧善良……这样的人会不诚实么?会处心积虑地欺骗我吗?……

“小枫……”似乎已睡着的她突然说话了,两行清泪又悄然而落,“我没骗过你,过去只有隐瞒,没有欺骗;如今,连隐瞒也没有了……对不起,原来瞒了你……”她眼也不睁,声音很轻。要是她睁开眼,一定会看到我一脸的负疚之色。

“别恨我……”她又补了一句,又一串泪水滚落。

我沉默良久,慢慢拿起横铺在两人膝盖上的棉大衣,站起身给她从肩到膝盖好。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似乎已经睡着。我终于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拂上她的脸颊,轻轻地为她抹去泪水。“姐,睡会儿吧……”我知道她没睡着。

她慢慢睁开眼,长长的睫毛扫过我正在擦眼角的手掌。我赶忙收手。幽怨俏丽的大眼睛痴痴凝望着我。“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我说:‘姐,睡会儿吧……’”

“再说一遍。”

“我说:‘姐,睡会儿吧……’”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过了一阵儿,把头歪向一边,成串的泪水瀑布般宣泄而下。她抬手擦,竟一下子泣不成声起来。

我在她身旁坐下,侧身对她。她的脸被手捂着,怎么也拿不开。“姐,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她摇头,越哭越厉害,双肩抖个不停。远处的旅伴被惊醒,愕然地盯着我们。

“看什么,找死啊?!”我拿一双凶光暴射的眼睛环视四周。那几个人惺惺地收起诧异的目光,垂下眼皮低头假睡。

“别,干吗呢!”她使劲捏了我胳膊一把,停了停又哭起来。

我不忍心――她这样一路哭下去会哭坏的;可又劝不住,只好轻轻揽住她肩头让她哭――我从未见过什么人这么凄惨地哭过。她先开始还只侧起身子,后来就慢慢扎进我怀里。我干脆紧紧搂住她。大姐姐象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我怀里哭个不停。

我搂着她的身体,多么熟悉的感觉,又是多么陌生……我应该这样做吗,小芳知道了会怎么样?这样对得起她吗?怀中的是一个何其悲惨的人?我原以为自己很惨,认识小芳之后才知道自己已然是幸运的了;可她和小芳比起来又如何呢?……如果说小芳的短短一生充满着贫困和委屈的话,叶子何尝不是苦难而屈辱的呢?如果说小芳的身世让人闻之心酸、我见犹怜,这个女人的遭遇则更令人心痛欲碎,怜敬交瘳……

她是那么孤独,那么艰辛,如今依在我怀里,哭得又是那么伤心。叶子,坚强勇敢的女人,美丽善良的女人,伤痕累累的女人,爱我救我的女人……“小芳,我不能抛下她――连你都还有个孩子做伴儿,可她一无所有,除了我……我不忍心就这么丢下她,让她独自苦苦寻找她的家人,伴着眼泪和心碎度过一生……能原谅我吗……”

她哭累了,想从我怀里出来。我紧紧抱住不让她睁脱,“姐,别再离开我了……”

她僵在那儿,然后双臂围过我的腰,紧紧搂住。没闭上眼的旅伴们好奇地看着,议论纷纷。

就这么依偎着,哭着,声音慢慢小了,没了,代之以均匀平静的呼吸;惊异的人们也失去了耐性和好奇心。我轻轻挪开她的身子端正放在座椅靠背上,用自己的身体顶着她歪向一边的肩膀――这回是真的睡着了。我给她盖好大衣,自己很快也迷糊起来。

夜很深,车厢里的人们又昏昏欲睡起来。朦胧中,我看见一个形态猥琐的家伙从前面五六排处悄悄摸过来。走到身边,假意拣东西蹲下,一只手偷偷伸向叶子稍稍分开的大腿内侧……

疲倦已极的叶子没有察觉这卑劣的动作,依旧沉睡着,我却一下子睡意全消。趁那家伙全神贯注沉醉着的时候偷偷从裤兜里摸出匕首,贼手正往上朝胸部摸索时,冰冷的刀尖顶上了他的脖子。贼手僵住,贼眼转了几转,慢慢扭头看我。我的刀尖毫不退让,一扭之际已浅浅吃进了肮脏的脖子。我平静地和他对视,叶子皱了皱眉头,动了动,没有醒。

他怕了。缩回了脏手,往后退了一点儿慢慢站起来。刀尖一动不动地随着这一站由上到下在他衣服上拉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他吓得面如土色,急忙倒退几步,逃命似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去了。我笑了,轻轻收起刀。呆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向他的座位,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一把连头发带后脖子捏在手里揽过来。

“听着!”我手下狠劲,眼冒杀机瞪着他低声道:“滚到别的车厢去,再让我看见你,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说完猛地一搡,四平八稳地走回座位坐好,虚着眼睛看着,直看到他拿了行李从车厢门口消失,才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会儿……

翌日清晨,两个人没说什么话,买了饭吃了。我坐着抽烟,她托着腮帮子,侧脸认认真真看了我至少半个钟头。

“小枫,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知道我是个多么肮脏下流的女人……”

“住口!以后不准说这种话!”

“以后?”

“是!以后!”

“我是个苦命的人,不配跟谁有以后。我……等到了地方,找着我爸……”

“然后我们一起孝敬他老人家。我没爸了,正想有一个;我没姐,现在也有了;我没媳妇了,现在想再有一个……我不准你说作践自己的话!”

“你……?……”

“你、你、你什么?你记住,我非让你觉得自己命不苦不可!这是我说的,一辈子都不改!”

她没再说什么,紧紧抓住我一条手臂,头枕在我肩头,粗硬的卷发伏在我脸旁,一脸的欣慰,似乎想永远这样呆着,直到地老天荒……